气象台发布的强台风警报搅乱了平静的日子。整个城市都在谈论台风的消息。 按照那个著名的猜想,这一场强台风可能源于某一只蝴蝶的翅膀煽动。这只蝴蝶曾经在太平洋的一个岛屿上无忧无虑地翩然翻飞。 现在,这个城市坐落的太平洋西岸,盛夏的阳光仍然坚硬、干脆,直泻而下。柏油马路晒得发软。路边一排小树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叶子。小河里的水只剩浅浅的一层,显露出淤在河床上的破石碎砖。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琉璃瓦屋顶灼亮的反光。可是,裸露的皮肤已经隐隐地从空气之中捉摸到一丝凉意。天际的几絮游云正在悄悄地浮出,树丛中猛烈的蝉鸣时时不安地颤抖,断断续续。转过身来,我看到砖缝之中一队蚂蚁正在忙碌地搬家。这就对了。众多小精灵提早嗅到了特殊的气息,大风将至。根据气象台的预告,东经118.5度,北纬20.5度,一个强台风正在威风凛凛地横跨太平洋,长驱数百公里,正面扑来。这如同王者不可一世的巡礼,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海鸟纷纷规避,游鱼急速深潜,一大片海域的胸膛汹涌地起伏,如同因为激动而渐渐急促的呼吸。 一夜之间,那一只蝴蝶煽动的微弱气流已经加剧为巨大的气旋,在太平洋的辽阔海面陀螺般地打转。天地之间阴阳交汇,巨人的降生载歌载舞。当然,渺小的肉眼无济于事,只有卫星云图才能拍摄到如此壮观的巨人舞蹈。 台风具有一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公开,坦荡,明目张胆,前呼后拥。台风不像地震那么鬼鬼祟祟。地震如同一只阴险的蛇,悄无声息地潜行而至,突然把头探出地面狠狠地咬一口,待人们回过神来又藏匿得无影无踪。台风一路上气势汹汹,翻云覆雨,从不隐瞒自己的动静。这个直径数百公里的陀螺时常在太平洋上划出各种漂亮的弧线,然后选定一个切入口大踏步上岸。全世界几百台大型计算机和无数气象专家紧张地盯住台风的运转轨迹,几个国家纷纷发布权威的预测报告,锁定台风登陆地点。某些台风的脾气厚道老实,气象台可以精确地计算出它们何时抵达;另一些台风顽皮古怪,它们有时会突然拐弯,沿着一条谁也没有料到的路线飞旋而去,恣意扫荡另一些猝不及防的地区。 气象台一次次发布紧急警报。阳光早就惊慌地躲藏得无影无踪。黑云压城,层层叠叠。台风的脚步已经清晰可闻,墙头上几茎干枯的狗尾草抖个不停。一些社区官员从挂有空调的办公室钻出来,频繁地出入陋巷、危房、工地,通知居民关闭窗户,搬走阳台上的花盆,加固电线杆,捆紧脚手架,遮盖散落在地面的水泥砂石。沿海的渔轮纷纷返回码头,俯首伏在避风的港湾。高速公路全程封闭,空荡荡的入口红灯不停地闪烁。机场的最后一个航班正在降落,随后立即宣布关闭;火车的大部分班次已经取消,检票员哐当当地锁上了铁栅门。一些神经质的妇人匆匆地出入超市,抢购蜡烛、盐巴、方便面和矿泉水。一阵巨大的恐慌之后,蚂蚁般奔走的人们各自逃回家中。披上了铠甲的城市静静地趴在那里,等待台风的践踏。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于台风翘首以盼。一个小学生目不转睛地守在电视机跟前,焦急地等待屏幕右上角图标转成黑色。老师告诉他,黑色图标出现的时候就可以不上学了。一队越野吉普车队正在山路上颠颠簸簸地向台风登陆地点疾驰。他们号称追风的人。这个车队试图闯入台风中心,寻找台风眼。台风眼是气旋的中心,大约有几十平方公里的平静区域。据说里面的灿烂阳光令人迷醉。 台风从太平洋水淋淋地爬到岸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只剩下大风的呼啸。 电视台的气象主持人声色俱厉地警告人们不要到海滨看台风。这时,台风的中心风力可能达到十七级。十七级是个什么概念?主持人解释说,这种风能迎面将一幢楼房刮倒。电视上出现的画面上,一排电线杆中弹似地齐刷刷倒下,一个悬挂广告的钢架竟然被拧成了麻花。当然,冒险者仍然不乏其人。几个敬业的电视记者紧紧裹着橡胶雨衣,竭力扛稳摄像机;女主持人抱着一棵树对着话筒大喊大叫,声音仍被刮得支离破碎。她的腰里捆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牢牢揪在另一个大汉手里。 这时,昏黄的海面剧烈地翻滚。涌起的浪头如同千百只野兽腾跃而至,怒吼咆哮。十几米高的巨浪奋力拍在岸边的礁石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如同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面海的山坡上,柔韧的相思树和长长的茅草一律往同一个方向倒伏,所有的枝条都像绝望地求救的手臂,无数的叶子在苦苦的挣扎之中哗哗地响成一片。山坳里有一幢石块垒成的小平房,几张瓦片突然如同纸片似的飘到空中。父子俩在屋里努力顶住咯咯作响大门,门板被大风推得凹了进来。突然窗户的玻璃砰地一声裂开了,大风猛地灌进来,蚊帐立即飞上了天花板,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转过山坳是一所小学,校舍和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几扇未曾关紧的窗户啪啪乱响。操场边的走廊上摆了一张乒乓球桌。一股风从过道里窜出来,乒乓球桌被掀到了操场中央,单腿支在地上骨碌碌地打转。小学后面的山头上盖了一座小亭子。六角的亭子顶盖被大风轻轻地托了起来,纸鹞似地在空中飞翔了一阵,然后稳稳地落在山脚下。 多年之前,我曾经在刮台风的日子里出海。那是一个最大风力六级的小台风,我乘坐的客轮还是冒险出发了。从江里驶入大海的时候,我正在餐厅里吃午饭。客轮开始悠悠荡荡地左右摇摆。船向右倾的时候,我从舷窗里看见了满天铅灰色的云团;船向左倾的时候,我先看见了岸边长长的山脉,随即又看见了翻腾在船舷旁边的浪花。三五个回合之后,我啪地将筷子一扔,抓着船舱的扶手摸索回自己的房间,如同一只壁虎牢牢地粘地床位之上。二十个小时的航程里,唯一的意识就是与晕眩和呕吐搏斗,甚至连葬身鱼腹的恐惧都抛到了脑后。 台风经过城市上空的时候,所有的楼房和街道仿佛都蜷缩成一团,背对天空。从楼房与楼房的间隙可以看到,空中一团又一团的乌云如同千军万马踩着头顶疾驰而过。街上稀少的行人倾斜着身体吃力地行走,手中的雨伞被风刮得翻卷过来。不知哪里来的几个塑料袋呼地窜上天空,疾速地越飞越远。待在一幢大瓦房里,所有的窗户缝隙都在呜呜地尖啸,犹如无数只野猫在凄厉地号叫。间或就会听到玻璃或者瓦片破碎的声音,仿佛这就是这个城市仍未死寂的唯一证明。天渐渐黑了下来,突然白光一闪,然后轰隆一声巨响,附近的电灯统统熄灭了。大风将空中两根平行的电线搅到一起,短路形成了大面积的停电。摸索着找出两根蜡烛点上,颤颤巍巍的烛光不时猛烈地摇晃一下,仿佛随时会沉没在黑暗之中。远处一阵巨大的风声传来,窗棂、柱子、房梁似乎都在咯咯地抖动,立即要拔地而起似的。 如果住在一幢坚固的楼房里,心情就会稳定许多。地动山摇的漫天风声里有一个安全的洞穴,可能特别好睡。当然,躲进小楼成一统,这时也可以读一本廉价的浪漫故事。灰姑娘与白马王子相遇,一阵矫揉造作的不幸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故事在明亮的阳光底下破绽百出,可是有了窗外怒吼的狂风,人们很快就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合上书本的时候,社区里惨淡的路灯已经战战兢兢地亮起来了。窗户外面梧桐树枝的影子疯狂地摇摆,如同一群喝醉的魔鬼。灵感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刻突然光临。急忙铺开稿纸,一篇侦探小说滔滔不绝地涌出。情节诡异,气氛恐怖,尸体一具接着一具地抛出来。故事内部风雨大作,那个著名的侦探沿着屋顶放下来的一根吊绳爬入三楼的窗户…… 这时的窗户一阵紧一阵地沙沙作响。雨终于来了,雨脚斜斜地扫在玻璃上。水花漾开,外面的景象一片模糊。 大雷雨的雨滴豆粒般大小,啪达啪达地砸在窗台上。顷刻之间,乌云低垂,天昏地暗,狂暴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大约半个小时,轰隆隆的雷声渐行渐远,稀薄的云层背后蓝天再现,几缕霞光从云缝里迸射出来。可是,台风携带的雨云厚实得多。大雨可以不歇气地整整下一天,雨脚绵长细密,随着风向忽左忽右。 一个刮台风的夜晚,大雨倾盆。我驱车返回寓所。沿途许多下水道入口咕噜噜地冒出一朵朵小水柱,低洼路段迅速淹没。冒险冲过去的小轿车带起了高高的水花,随后扑扑地闷响了几下,熄火在一汪积水中央。我在路灯昏暗的城市里四处绕行,一直找不到一条安全的路线。一个十字路口汪洋一片,众多司机纷纷下车察看水情。一辆大巴士奋勇冲入积水,疾驰而去。它带起的涌浪竟然将两辆并排的小轿车飘浮起来,砰地撞到一块,凹了车门。城市的内河里浊黄的河水默不做声的上涨,迅速地漫过了附近的路面。一辆出租车担心将不慎驶入河道,司机跳出车来寻找路面的标记。犹豫茫然之间,水面迅速上升了一尺。惊慌之中,司机只得攀上车顶,抱着车灯盘腿坐了整整一夜――这一幅画面成了许多份报纸的头版照片。 一些木条钉成的小筏子开始在这个城市的小巷子穿行。小筏子上载了些米面糕点。如果有人吆喝,梢公就会用竹竿挑起一个塑料袋的点心从窗口递进去。躲在楼上的老人一面鼓着没牙齿的嘴巴咀嚼点心,一面喃喃地回忆起多年前的另一场洪水;孩子们从楼梯上溜下来,惊奇地发现餐桌、自行车和许多只皮鞋都泡在水里。他们兴高采烈地坐在台阶上漂纸船。趁着大人不注意,悄悄地将脚丫伸到浊黄的水中撩一下,然后发出得意的尖笑。 大雨下了一整天之后,城市之外成了一片浊黄的汪洋。田野和道路都已沉没,只有乌黑的瓦顶、树冠和电线杆的顶部和几根横七竖八的电线露出水面。一些屋子的泥墙已被洪水泡软。一阵轻轻的波涛荡漾,泥墙无声无息地瘫下,瓦顶轰地在水面制造个漩涡就消失了。上游顺流飘下各种杂物:发胀的死猪和死鸡尸体,木盆,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椅子和小橱子,塑料桶,几根木柱子,如此等等。一只鸭子孤伶伶地浮在水面,张皇地随波逐流;一只蛇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纹,快速地游近岸边。消息传来,前面的公路大面积塌方。雨水将整座山头泡得松软,两三米厚的土层剥离了岩石,树木、茅草和种种左右盘旋的藤状植物带着大片的泥土轰然滑下,埋没了村庄边缘的两幢房子,然后拦腰截断了村庄面前的公路。 风已经变小了,滂沱大雨仍然均匀地洒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沙沙的响声,没完没了。 没有人说得清台风何时离去。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说走就走,一溜烟消失在空气之中。 台风过后的城市如同挨了一顿重拳,鼻青眼肿,伤痕累累。大水退下去之后,满街黄色的淤泥,偶尔还能从泥浆里发现几只小螃蟹或者小泥鳅。马路中央的隔离栅栏倒了一大片。路边歪斜的树木如同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一棵大树倾倒在地,它的根须拔出地面时掀开了人行道上的地砖。墙壁上残留着洪水泡过的黄褐色印记。几家杂货店陆续将过水的米、窗帘布和手套、袜子摊在空地上曝晒。 人们 神色平静地走出家门,看了看阳光刺眼的天空,然后开始清理门前的垃圾。报纸上说,这个台风刮走了多少个亿,人们只能认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事,抱怨没有意义。多少代人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街头的巨幅广告牌被吹得七零八落。一个明星只剩下笑容可掬的半个身子。另一条孤独的胳膊古怪地擎着一部新款手机。一个球鞋广告仅仅留下两根粗壮的大腿。一个美丽的女人裸背从中间裂成了两半。这些破烂的图画悬挂在光秃秃的钢架上,无意地制造出某种后现代的意味。一个行人心中感慨:生活的表面繁荣如此脆弱,一阵风就可以摧毁;另一个行人的感慨恰好相反:只要那些钢架子没有倒下,重新裱上一些更漂亮的图画是很容易的事情。 歇息了两天之后,那个小学生不得不背起双肩包重新上学。他看到路边的石阶上有一只大蜗牛缓缓爬行,于是就蹲下身子聚精汇神地观察。他明白再待下去就要迟到了,然而就是懒得起来。马路上一串尖锐的汽车喇叭终于惊醒了他。站起身来,他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声:什么时候台风还会再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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