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闽:大家好!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中篇小说选刊》的编辑晓闽,介绍一下今天的到场嘉宾:青年作家盛可以老师、青年作家张天翼老师、90后文学新人三三老师,以及《福建文学》的编辑陈美者老师。在交流之前,我先介绍一下《中篇小说选刊》杂志。《中篇小说选刊》创刊于1981年6月,是福建本土的文学杂志。1984年我们举办第一届双年奖颁奖,那时候在五一广场的省体育馆举行颁奖活动,阿城、王安忆、梁晓声等著名作家都来参加第一届双年奖颁奖。1989年的双年奖颁奖我们邀请了铁凝老师、张贤亮老师、谌容老师、蒋子龙老师等新时期的重量级作家参加颁奖活动。截至今年2024年,双年奖颁奖活动已经进入到第19届,本届颁奖晚会将于今晚(22日晚)在芳华剧院举行。在座的三位(盛可以、张天翼、三三)就是本届的获奖作家。今天的分享活动就是本届颁奖活动的系列活动之一,恰好这本获奖作品集赶在活动之前新鲜出炉,仍然残留着油墨的香气。今天的分享会就围绕着获奖作品谈一谈作品背后的创作故事,我和美者恰好也能借此机会向三位作家请教一下写作的经验和技巧。由于时间关系,这次分享会没办法深入研讨作品,我们采用漫谈的形式,聊一聊作品背后的故事。盛可以老师的作品大都关注女性的命运与女性的困境,不久前她的新书《女猫》也被2024年女性好书文学榜推荐,这次她获奖的中篇小说《天真的老妇人》写的也是女性——三个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女性,探讨了个体如何在生命长河中面对死亡的命题。所以我想请可以老师谈一谈女性写作的话题,分享自己的创作经历。 盛可以:大家下午好!这是我第一次到福州,感觉特别好!这座城市很有历史感,树木葱郁,也很有文化底蕴。《中篇小说选刊》是全国知名的刊物,很多作家都以被选载到这本刊物为荣。我很早就与《中篇小说选刊》结缘,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中篇小说选刊》就关注到了我,转载了我的作品,对一个文学新人而言真是莫大的鼓励,也给予了我很多信心。所以今天能够有缘来到这座城市,参加这次盛大的颁奖活动,我感到非常荣幸。《天真的老妇人》写的是一个在纽约长岛的女房东,在一个女性旅行者的介入下揭开了她内心的伤痛;而小说中的二房东过去曾过着优越的生活,如今落魄了也放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就这样,三位女性以房子这个空间为媒介展开接触、交流,发现了彼此的痛苦,在彼此的互帮互助中相互理解,最后大家都对生命和死亡产生了新的认识,重拾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小说中有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破壁机,我特别描写了这台机器运作时发出的声音,噪音非常大,尖锐且具有穿透力,我想通过这种声音代表女性内心的声音,这是发自内心的带有疼痛的呐喊。我对这篇小说很满意,在这篇小说里我进行了全新的尝试,它带有悬念和哥特风格,还有一点恐怖色彩,我写到房东的家里始终有一扇门紧闭着,但一到晚上就透出亮光,而这扇门却从没有打开过。如果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买来看看,我就不剧透了,谢谢! 陈美者:大家好!几位作家好!首先我以编辑的身份祝贺《中篇小说选刊》,同为福建的刊物,我感到与有荣焉。晓闽老师也是我的责编,我对《中篇小说选刊》很敬重,也有很深厚的感情。回到小说本身,这几天我很集中地阅读了获奖作品集,盛可以老师的《天真的老妇人》设置了非常精巧的悬念,不论是这篇作品还是其他作品,大家会发现盛老师作品里的物质世界非常扎实,有着《红楼梦》一派的现实主义笔法,这样绵密细腻的物质世界形成了一种“像生活一样扑面而来”的艺术效果。加上细节的铺陈非常细腻,会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置身其中的感觉。所以我想,小说家的功力往往体现在对物质世界的建构中,这样才能达到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我想说一说我的读后感,小说的结局让我想起了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小说揭开悬念的那一刻,创伤感与刺痛感是持久绵长的。我觉得这篇小说很难得,在职业编辑的阅读经验里,我们阅读了大量小说,但很难有小说能让人产生痛感,能让人感受到穿透力。《天真的老妇人》就做到了。我读完后,我当天晚上就睡得不太好,因为一直在回想小说里的情节,我一闭上眼,那间房也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小说悬念的设置用到了很重要的笔法,就是反差的手法。从题目《天真的老妇人》看,老妇人和天真就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内文中所有的房间都很凌乱,甚至是破败的、肮脏的,但又设置了一间像藏经阁一样的房间,这是老妇人内心最神圣不可侵犯、最想守护的地方,这一处的反差也非常大。在小说前半部分,你可能会觉得老妇人有很多缺点,惺惺作态,但看到后面,你会很想拥抱她,去抚慰她内心的伤痛。这种反差手法的运用达到的艺术效果是很好的。我想请教盛老师,在悬念的设置上,在物质世界的精细建构上,您在写作之前就已经构思好了吗?还是一边写作一边构思? 盛可以:通常来说,我在写作中会有很多新发现,比如那间空房间,我不是一开始就设置好的,只不过我写到这里了突然发现,这里其实可以有一间空房间。很多细节其实是偶然诞生的,因为一部作品的诞生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构思得巨细无遗,并且创作过程中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创作灵感,还可能会受现实环境的影响,最终才呈现为看似构思精巧的小说。 刘晓闽:的确,很多作品的最终呈现或许和作家原来的设想不一样,小说的魅力或许也在于此。接下来有请天翼,我们杂志第一次选载她的作品是2017年,那篇小说叫《花与镜》,还有一篇《图书馆奇遇记》,虽然最终没选上,但我还是推荐了。2020年的《珍珠与海》,也带有科幻色彩,我也推荐了。之后就是2023年的《雕像》,也是本次双年奖获奖作品。我推荐大家看看这篇小说。天翼的作品辨识度极高,我个人非常佩服天翼的才华,她的作品会让人倍感惊艳,会让人感受到完全无法掩饰的才气。我后来读到李敬泽老师对她小说的评价,其中有一句话这样说:每一个怀着怪癖想象世界的人,都会喜欢和嫉妒这样的小说。我觉得这个评价很精准地说出了天翼小说的特色。我在读《雕像》的时候,我还从中学到了一个词,叫作“古着”(复古衣着的意思)。我想问问天翼,从你的小说里,我们往往看到的是非常奇崛的想象,书写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这些独属于你作品的风格与气质,除了天赋以外,你的求学经历是否对你的写作影响很大呢? 张天翼:谢谢晓闽老师!谢谢大家!《中篇小说选刊》颁给我这个奖,我非常惊喜!晓闽老师提到的几篇小说,刚好就是我最喜欢的几篇。回答晓闽老师刚才的我的专业其实和我的写作没有关系。小说《雕像》是幻想题材的小说,说的是一个女孩子在十几岁时看了一场沉船文物展,她看到了一尊破损很严重的雕像,雕像是一个青年在和怪兽搏斗,这个女孩子看到了就觉得非常美。但后来她和朋友交流这场文物展,朋友却说没有看到这尊雕像,女孩子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见过这尊雕像。女孩成年后,成了一名文物修复师,受雇于罗马的文物修复工作室,修复破损的雕像。一天她遇见了小时候和她一同看展却失散的男孩,他们相认并迅速坠入爱河。最后这个青年在一场船难中遇难,而这个女孩最终在青年的信笺中读到青年的话,才得知,这个青年其实是女孩小时候看见的那尊雕像,因为女孩觉得他美,他才变成人来到了人间,终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直到这个女孩变成了老妇人,又有一批需要修复的文物需要老妇人经手,她打开了最后一个需要修复的文物箱子,发现里面就是那尊雕像,这尊雕像最终又回到了妇人身边。这个故事在我心里酝酿了十年时间,小说一开始是一颗长得很缓慢的种子,而这颗种子大概是所有种子里长得最慢的一颗,它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才长了一点点。疫情防控期间,我和我先生去了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美术馆,美术馆展出了一幅画,那幅画只画了一棵大树,但画得栩栩如生,你站在这幅画面前就能感受到叶子蓬勃的生命力。我观赏了很久,之后我和我先生说我很喜欢这棵树,我先生的感受也和我一样。我们本想把这幅画的电子图像打印出来,但我们没记住那幅画的名字,第二天再去美术馆时,这幅画就找不到了。我们又去美术馆的官网寻找这棵树的踪迹,居然也找不到。这次经历就成了我们心中的一个谜,后来我就把这个故事写进了小说里,这颗小说的种子终于得以迅速生长。不知道日后我会不会和这棵树重逢,或许它也会像我小说里写的那样,变成人的样子。 陈美者:如果说《天真的老妇人》写的是不可能修复的伤痛,那么张天翼的《雕像》写的就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再得的爱情故事,又带有幻想的色彩。读《雕像》的前半部分时,我非常开心,因为小说充满了浪漫基调。她的小说富有奇崛的想象力与艺术气息,小说的结构非常精巧,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其实爱情题材非常难写,我非常喜欢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和施蛰存的《将军底头》,天翼在《雕像》里呈现了非常生动细腻的爱的细节,她写爱情不是写大起大落,我感动于天翼在小说里营造的爱的细节,这是一种不需要和世界抗衡的放松的状态。小说中的重逢也非常浪漫,女主只看到了这个曾经失散复又相见的少年,她只关注这个人本身,而不关注他外表的变化。《天真的老妇人》和《雕像》有共通之处,都体现了某种伤痛,并且作家们都用不同的方式将伤痛疗愈。《雕像》的各种元素都是时髦的,但呈现为一种古典的价值观,那是一种忠贞的永恒的守候,这是很动人的。如今我再去读爱情小说,已经很难被小说中的爱情触动,但是《雕像》呈现的爱情就是我想象中的爱情的样子。我想请教天翼老师,你是怎么创设这些素材的? 张天翼:我在写作前会花几个月时间做功课,我下载了很多关于文物修复方面的硕士论文,并没有亲身体验文物修复的工作。关于陈老师说到的写爱情的话题,我想说我不太敢写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因为这个话题变得非常可疑,我怀疑我的读者不会相信现实生活中有很成功的爱情,所以我把它放在雕像中,这种抽离了现实的枝干的爱情才能让作者放心地写,让读者放心地读。我看到很多同行写爱情,我都会对此抱有很大的敬意,因为写爱情真的是一件冒险的事。 刘晓闽:谢谢天翼和美者。推荐大家去读一读天翼的小说,她的小说有童话、有爱情,她的小说结构是俄罗斯套娃式的,故事里还镶嵌着故事,非常有意思。下面请三三分享,她获得了本届刚设置的新人奖,也是新生代作家中的佼佼者。我们在2023年推荐了她的小说《长河》,同年,我们也在杂志上发表了她的小说《小楼昨夜又东风》,就是这篇小说获得了新人奖。我想问问三三是怎么走上写作的道路的? 三三:谢谢晓闽老师。我本科学的是法律,毕业后考了法考,做了五年律师,到2019年去了人大读创意写作。其实我是个怀疑主义者,但是这种怀疑的底色是相信,只有怀疑不断地拷问你的相信,你的相信才会更加牢固。当时我并没有把文学当做正经事,我希望文学不要背负那么多期望,无论我写还是不写,都能很松弛。但是快到三十岁,我感到时间很紧迫,加上亲人的离世,我看到死亡随时会降临、会终结你的人生,所以我想做一些自己相对喜欢的事,虽然不一定要用力、发力去做。《小楼昨夜又东风》写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那时候上海有各种各样的饭局,你可能会看见一个明星和一个工人在一张桌上吃饭。我觉得那个时代很让人着迷,倒不是因为公平,而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待。我爸任职的学校会发很多福利彩票,每周二晚上我们就在电视上看开奖,那时候开奖很透明,你会很希望看到摇奖的人能中奖,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热切的心了。小说写的是一些以演员为原型的人物,那些演员在20世纪80年代都很知名,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不知为何就慢慢从影坛淡出。我选择了虚构的角度写一个演员的理想主义、庸俗,我想写出这种矛盾的状态和那个时代。 陈美者:三三是一个让我挺惊异的作家,我在读她的《晚春》时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她对男性心理的探寻和理解是很深入的。到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我的猜测又得到进一步的印证。三三外表很温柔,但她的内心其实是超性别的。《小楼昨夜又东风》写的是一个过气电影男明星如何节节败退的过程,同时小说还镶嵌了一个故事,主角也是一个中年平庸男教师,其实是两个平庸的节节败退的人生故事。三三写出了共性,绝大多数人都会体会到节节败退的无力感,年轻的时候或许不会有感觉,但是年过四十,你会发现和岁月的抵抗是一种徒劳。虽然我们过的是平凡的人生,但我们拥有给人生赋予光亮的勇气。三三的小说就体现出作家特有的关怀,现实世界中大多数人其实会远离处在下滑阶段的人,但在作家的眼光看来,处在平庸的、下滑阶段的人其实是很生动的人。写作就是一种提供认知世界的方式,如果不读书,那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是呆板单一的,但是读了书,就会发现原来我们能这样理解世界。三三理解女性,还理解男性,这很难得。我看到了她对普遍人性的理解与捕捉,大家在读小说时可以认真体会。我想请教三三老师,您对男性心理的理解是一种有意关注吗?在写作过程中最难的部分在哪里? 三三:谢谢美者老师的谬赞。其实我不是那么了解男性,其实我更倾向于成为中性,更倾向于从人的角度观察每个人。中性和男性还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写男性的时候会选择一些失败的男性,因为成功男性是超越我认知范畴和想象的。在这篇小说里,为了把我是男性的观念植入其中,我确实花了一些工夫。我在开头写了乔乔是一个身高185cm的男明星,装扮非常时尚,我会一直把这个观念,这个人物形象植入我的脑海,并非我特别了解男性心理。小说里有一些中性的细节,我对这些细节很感兴趣,不仅是我自己的小说,郑小驴《南方巴赫》里有一个细节,小说主人公特别恨自己的父亲,以至于把照片上父亲的头戳烂。我觉得这个细节很超神,要么作者见过这种场面,不然很难虚构出这种画面。美者老师说我对男性有一定理解,其实可能和我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有关,《三国演义》有很多细节的刻画,虽然它是历史的叙述,但在某一个时刻你沉浸其中时,你会真切体会到超越文本的感受。我觉得能在小说里体会到这种感受是非常有意思的。 陈美者:听完三三的陈述,我觉得她有一点符合我对她的想象,她是中性的。我想任何女性作家都不想被称作女性作家,她们只想被称作作家。 刘晓闽:大家听了三位老师的分享,有没有问题想问? 读者:盛可以老师您好!刚才听了您的介绍,我对您的小说很感兴趣,我想问,您为什么用《天真的老妇人》做题目? 盛可以:谢谢,非常有趣的问题,这个题目是有反差的,这个老妇人有一种少女心和公主病,但其实这象征着她粉红色的过去,象征着她过去优越的生活,所以她既是老妇人,她又是天真的。这样的搭配有一种戏剧张力,达到了冲突的效果。其实我有些书的题目也是这样,比如《福地》,但其实写的是一个像监狱一样把代孕妇女囚禁起来的地方。之所以说它是福地,因为这些代孕女性可以在此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帮助她们的丈夫治病,可以让她们赚到钱。所以这个地方既是福地,又充满了讽刺,因为女性在此要失去人生的自由,要遭受剥削。我个人比较痴迷这种反差的张力。我想问一下天翼,我对你的小说特别感兴趣,我很喜欢小说中的反转,还有现实和超现实的结合,不知道你有没有受到某种影响? 张天翼:谢谢可以老师,其实是有受影响的。我觉得现实的疆域不够宽阔,我希望把写作的天地扩展得更加广阔,所以会加入超现实的元素。我作为作者,我自觉我对读者有一种责任,就是尽力吸引大家翻到下一页,我害怕读者觉得我写的没有意思,不想往下翻,所以尽力写得有趣,让读者想看下去也是我的一种职业道德。 读者:天翼老师写了比较多想象题材的小说,我想问,当下流行的是非虚构文学,似乎现代人对虚构类故事都心存怀疑,很难进入到虚构故事中。所以您在选择写作方式和写作类型时,您是如何考虑的呢?您是如何保证读者能进入到您的想象世界中的呢? 张天翼:您的问题很专业,这就是我每天都在担心的事情,我有一篇小说卡在最后终结的几万字,已经卡壳了两个月,光是打开这份文档就耗尽了一天的勇气,我担心我的读者不信任我塑造的情节,就像魔术,你要让读者相信这是一个魔术,让读者进入这个情境,这样读者才能被作者打动。如果魔术师自己没有信心,或者你的观众对此嗤之以鼻,那么作者的魔法根本无法进行下去。但我好像也没有办法缓解这种担忧。我看了《巴黎评论》里的作家访谈,他们也对此心有戚戚,我看到他们也担心这个问题,我才从心理上得到某种安慰。他们有个建议,叫做“呕吐式写作”,就是一旦想到某个点子,就用生理式的力量把它喷射出来,无需顾虑读者的想法,一旦顾虑发生,那么创作就会畏首畏尾。对我来说,我需要克服的最大难题就是恐惧,我害怕我的读者不相信我,害怕我的人物逻辑无法取信于大家。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只能“呕吐”一下吧。 盛可以:我要问一问三三,你是上海人,你觉得你的写作和海派作家,比如张爱玲有某种延续或者区别吗? 三三:谢谢师姐!我读了很多张爱玲的作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的异同性,对我来说,上海是一个非常疏离的空间,但疏离也意味着自由,可以做自己不受任何评判。我记得小时候走在街上,会看到异装癖大爷,但是大家依然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把他当作一个日常中的人。在这种环境中,我的性格也相对疏离,我很难把自己放置在系统里去考虑,这一点我相信天翼也是一样的,就是你有自己的路径。作为一个上海人,我觉得我受上海影响最深的就是我对存在有一种恐惧。上海人一般都没有故乡,因为上海变化非常。小时候我常听人说东方明珠很高,到了1998年,金茂大厦成了亚洲第一高、世界第三高的建筑;但很快又有了浦东三件套横空出世。就是那些新奇的、看似壮观的东西永远在变动。我小时候觉得“日新月异”很恐怖,就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可以依靠的东西存在,总是被抛弃。我觉得我的小说也是,它没有某个归属。我的上一本小说集叫《晚春》,它以城市为命名,这些城市散步在世界各地,我在此凸显的是抽象的城市法则,而不是某种具象的城市空间,我注重描写对外部世界的感受,这种感受是流动的、变化的。我觉得我没法写出比王安忆、张爱玲笔下更好的上海,那我就干脆不写,先游荡一番,找到更合适的方式的时候,再写。 读者:我想问问老师们,我正在创作一个剧本杀的剧本,在完成故事主线后,还要书写每个人物的故事。我发现一个问题,每个人物的故事很割裂,不能和主线糅合。各位老师在创作时,人物动机、生平经历还有时间线是怎么统合在一起的呢? 盛可以:这涉及创作技巧的问题,如何让各个独立的个体产生关联,我认为可以把每个元素都打碎、再糅合,就像用一堆碎玻璃拼凑出一个杯子。写剧本,我觉得有一些刻意的设置,人物和社会背景、制度都会产生关联,每一个人都不是单一的,都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 张天翼:这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自己写小说,我会在一开始选择一组互有关联的人物,如果已经写好了人物,想让他们发生关联,那可以创造一场事故,比如书架突然倒塌,有营救和被营救的人,还有人临阵脱逃,还有人看热闹,或许还有人看到被压在下面的人就是自己最讨厌的人。用一场事故把人物互相关联就可以。 三三:这是小说结构的问题。我曾经并没有如此重视结构,我觉得结构可以从别处拆解下来,再重新装置,并且重装后会焕然一新。但我现在意识到结构非常重要,它意味着故事怎么发生,每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联系。我特别喜欢《包法利夫人》的开头,它写的是人物在一间教室里,突然来了一个外地转校生,一开始作者用“我们”的口吻叙述,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他者的眼光,带有嫌弃地讲述这件事。但说着说着,“我们”中的“我”突然对这个转校生产生了一种同情,他看到了转校生有很多笨拙的地方,这种同情使得“我”从“我们”当中剥离出来,让故事继续发展。我觉得这种人物关系是自然地存在于叙述结构中的,你选择什么视角、什么场景,都可以作为情节的推动。结构其实关联了一切,关乎人物如何关联,情节如何发展。 读者:我想请教张天翼老师,我对科幻小说很感兴趣,想问问您的那本科幻题材的小说的主要内容。 张天翼:又到了打广告时间。那本书叫《人鱼之间》,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雕像》就收录在这本集子中,这本双年奖获奖作品集也欢迎大家购买。《雕像》其实是皮格马利翁故事的再诠释,大概就是这样。 读者:刚才三三老师提到了您的作品讲的是两个中年男人节节败退的故事,我不知道这是否能称作悲观或是现实,我在网上看到您曾说过一句话:恐惧是一种最基本的生命动力,我对这句话很感兴趣,想听听您的见解。 三三:我觉得这是一个事实。我小时候是外婆带着长大的,成长在一个老人街区,老人们身体都不太好。我外婆从三十几岁开始每隔几年都要动几次大手术,所以自打我有意识起,我就很害怕失去外婆,这种恐惧会反馈在最小的细节中,比如她的东西掉了,我会很快速把它拾起,不让她劳身;比如我和她走在一起,我会刻意走得比她慢一点,来掩饰她的衰老。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实在是太沉重了,但它确实困扰着小时候的我。这几年我倒是能以一个开朗的视角去看待人的节节败退,我很喜欢一部电影叫《纽约提喻法》,这部电影给我了启发。曾经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在于有的人生而富裕,有的人生而贫困,穷人家的孩子是不是要因此受更多的苦?那时候的想法很“左翼”。但是看了这部电影后,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家出生时对世界抱有相同的期待,但是慢慢地,这种期待会磨损、重建,最终还是磨损。所以人面临的是同样的困境,和人的地位、身份无关,这会让我对人产生一种均质的爱,我会希望每个人都往更好的地方去,这并不是一种同情,也并不觉得有这种题材去创作会更好看,只是觉得节节败退的人也依然值得被看见。虽然败退是一种趋势,但是在每个时刻,他们都在挣扎、努力,他们依然有着向上的姿态。 读者:天翼老师您好,您是英文学士、古文献学硕士,您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选择写作的呢?还想问问您对大学的认识,大家对大学生活都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探索自己的方向。 张天翼:我回想起来,其实自己的大学过得并不好,每堂课我都坐在最后一排,然后在底下看小说,我非常后悔,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们所走的路其实都是必经之路,轻松地度过一段时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我做了很多探索,我当初想做文学方面的翻译,也想做电影相关的工作,每个方向都做了一些尝试,大学四年也做了很多无用功。但后来你会发现,即使是做无用功的过程,这个沮丧过后再把自己扶起来的过程也依然是有意义的。其实不是我选择了写作,而是写作选择了我。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去做这件事。我比较晚才摸索到我应该去写小说,我的同行在十七八岁就很确定要写小说,他们起步很早。我到了二十五六岁才发现我应该去写小说,起步很晚。你们要努力发现自己在哪个方面最积极、最热爱,在这个地方失败了也不会放弃,大胆地去寻找吧! 读者:我想问两位编辑老师,每年会有很多优秀作者的作品要挑选,我想问选刊是用什么样的标准挑选作品的? 刘晓闽:我们是选载已经发表过的小说,大概在2万至4万字的容量,不能选容量太大的小说。我们注重题材的多样化,但还是坚持一个大方向——现实主义,同时我们现在也会关注科幻题材,选载的小说要有可读性,也要有文学性,同样要有创新。我们会综合考量小说的思想性与文学性,大概是这样。 陈美者:我是《福建文学》的编辑,这是原发性刊物,也是综合性刊物,包括小说、诗歌、散文。编辑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好稿件不一定能马上判断出来,但是坏稿件能立马识别。我个人提炼出三点:新鲜度、有机性、生长感,我个人比较满意小说中能体现出这三点。新鲜度体现在语言、内核、对世界的观察,不要局限在以往的阅读经验中,应该有新的感受力与信息量;有机性体现在小说的结构上,结构要完整,段落与段落要有关联,内在逻辑要自洽;生长感是非常高级的追求,小说不是讲完故事即可,故事结束了,小说才真正开始,小说背后要有延伸的世界,小说可以写日常,但是延伸出的世界才是我们最终要追求、向往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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