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创作谈 迟子建
1986年,我发表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那一年冬天,我从大兴安岭出发,到哈尔滨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平安夜那天,几个年轻的朋友相约着,到东大直街的基督堂去过圣诞节。 我们都不是教徒,进了教堂,不会对着圣像画十字,每个人都领了一份圣餐,在祷告席最后面,看宗教的仪式。那座教堂烛光点点,气氛庄严。午夜时分,随着管风琴乐声响起,平安夜庆典开始了,唱诗班的姑娘们穿着洁白的礼服,缓缓从门外走来,他们经过祷告席,在圣像下站定,高唱这赞美诗。那晚,主教的出场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留在记忆中的,是烛光,管风琴声,高唱赞美诗的姑娘们,以及钟声。当然,从教堂出来,哈尔滨暗夜中的漫天飞雪,也深深占据着我的记忆。 1990年,我调到哈尔滨工作。最初的住房,离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天主教堂很近。圣诞节的时候,我常到教堂去。为的是听赞美诗,听钟声。每年岁尾能经受一次这样的“洗礼”,心里会有一种安宁感和喜悦感。 初来哈尔滨,谈不上“爱”。我不喜欢高楼大厦,不喜欢蜂拥的人潮和城市的嗓音。每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仍是在故乡度过的,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深秋吧,我从南方参加一个笔会回来,由于飞机延误,到哈尔滨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透过车窗,看着依稀的灯影下那一排排脱尽了落叶的肃穆的白杨树,我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流。当你被姹紫嫣红包围着,突然回到清寂的环境中,你会觉得清寂也是一种美。我对哈尔滨的“亲”,就始于那个瞬间。从那以后,我渐渐喜欢上了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悄悄地打量和欣赏它。 哈尔滨的教堂很多,他们大都是中东铁路开通后兴建的。这座城市,由于毗邻俄罗斯,与之有着割不断的情缘。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哈尔滨做生意的俄侨很多,一些大商铺,如秋林公司,都是由他们创办的。东北的光复,也与苏联红军有关。建国后的五十年代,苏联专家来哈尔滨进行过重点工程的援建。在这座城市,你走在街头,常常会遇见有着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我每天黄昏散步的时候,往往会不经意间,走过当年中东铁路俱乐部,苏联专家楼等。我知道,那些老房子里,埋藏着很多的故事。 我读了哈尔滨历史的一些资料,知道苏联专家在这儿援建时,我们的政府部门常常会在周末,为他们举办舞会。那时候为苏联专家伴舞的人,往往是工厂里的漂亮女工。于是,一个起舞的女人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悄然浮现了。齐如云浪漫而坚韧的舞姿,吸引了丢丢——新时代的起舞者。我最想写的,就是这两代“舞者”。当然,她们的背后,是历史的风云,是她们和男人的爱恨情仇。写作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教堂的影子;而我的耳畔,弥散着的则是圣诞的钟声。俄罗斯这个民族,似乎于奔放和忧伤的旋律是分不开的,所以,当我的笔触伸向罗琴科娃,伸向这个在苏联解体后来到哈尔滨谋生的女孩时,就很自然地让她带来了一把具有这种音色的小提琴。 半个月前,我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离开的那天,阴雨蒙蒙。游涅瓦河时,船过一个拱形石桥,我看见桥头站着一个穿着灰衣服的高个子老人。他白发苍苍,没有打伞,痴痴地望着河水,似在寻觅和追忆着什么。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起舞》中与齐如云跳舞的苏联专家。他是谁?我很想知道。可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塑造了他。那个瞬间,这个虚构的人物,在我心中突然活了起来。我猜想他对齐如云的爱有多深,可是越想越恍惚。因为爱,无论在现实还是虚构中,都是说不清楚的。
(《起舞》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六期,并获得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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