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的镜子
胡学文
我想季节这个词是属于乡村的。城市也有季节，但要单调得多，无非是刮风下雨，冷暖变化。而对于乡村，季节层次分明，色彩丰富。一片树林，一块田野，一线阳光，一缕清风，到处是季节的标签，一眼就能辨出来。更主要的意义在于，不同的季节要忙活不同的事，也是有层次的，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当然，收获的不只是喜悦，还有无奈和疼痛。
我回乡村一般都选择秋季。春夏季节，乡亲们在忙碌中憧憬，似乎美好仅仅咫尺之遥，伸手就可握住。我明白不是这样，尽管我努力往好的方面想。而秋天的乡村是真实的，不管走在街上，还是在农村的炕上，都能感觉到、摸得到这种真实。毫无掩饰，因为没法掩饰，也无须掩饰。
这个季节，乡亲们特别愿意把心里话倒出来。说一年的艰辛，一年的不如意，说自己，也说别人。听着他们的讲述，我感觉乡村越来越陌生。可我知道他们不会编故事，他们说的是现在乡村的真实。我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那些事竟然发生在乡村。看似个人的故事，细想想，和周围的人，和当下的整个乡村又何尝没有联系呢？
大约是这个原因，每次我兴冲冲回到乡村，常常是屁股还没坐稳，就有逃离的欲望。当然，我没有选择后者。躲不开的东西，就睁大眼睛看清它。
一桩桩事，一束束复杂的目光。
我不知道是否看清了，但我知道乡村的主题已然改变。
乡村这个词一度与贫困联系在一起。今天，它已发生了细微却坚硬的变化。贫依然存在，但已退到次要位置，困则显得尤为突出。困惑、困苦、困难。尽你想象，不管穷到什么程度，总能适应，这种适应能力似乎与生俱来。面对困则没有抵御与适应能力，所以困是可怕的，在困面前，乡村茫然而无序。
一桩命案，并不会改变什么秩序，但它却是一面高悬的镜子，能照出形形色色的面孔与灵魂。很难逃掉，就看有没有勇气审视自己，审视的结果是什么。
堤坝有了洞，河水自然外泄，洞孔会日渐扩大。当然，总有一天这个洞会堵住，水还会蓄满，河还是原来的样子——其实，此河非彼河，只是我们对河的记忆没变。这种记忆模糊了视线，也亏得它，还能感受到一丝慰藉。我对乡村情感上的距离很近，可现实中的距离又很遥远。为了这种情感，我努力寻找着并非记忆中的那股温暖。
（《命案高悬》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五期，并获得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