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唐的朝,很明的宫 林那北
风从乌黑的飞檐上刮过,一千三百七十多年前的风,唐朝的风。 暮色正在四合,倦鸟的翅膀也黯淡在巢里,而远处,东北角那个叫做龙首原的地方,依旧有刀劈斧斩的声响裂帛般一阵阵划过长安城。全城人用心聆听着,却又缄默。一个词在这样的时刻总是不期然间就浮上许多人心头:“咫尺天涯”,于是叹息一声、感叹一阵。谁都清楚,对他们而言,那其实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梦,连他们的脚,因为卑微而低贱,终其一生,都别指望踏进那个领地一步。抑或哪一天因为机缘巧合果真踏了,命运便一定刹时改道,幸或不幸,只有天晓得。 但兴奋还是如期而至,一天一天那样专注地聆听与张望,像等待一个谜底,等待一个传奇的水落石出。 一座宫殿正在修建,李氏的宫殿,李氏在自己的天下,修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 说是自己,其实也不准确。坐在龙椅上的人那时是民,世民,李世民。民惴惴不安地度过他最初的执政岁月,只要稍一闭眼,玄武门四溅的血还是鲜亮如初,一股腥味也扑鼻而来。他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的血。 他多么不愿这样。虽然16岁起,他就披上战袍,弯弓骑射,出生入死,以屡屡战功鼎力将一个李家王朝冉冉托起。他真的太出类拔萃了,日月精华浩荡浓缩,每一个毛孔都磅礴汹涌出才气。但对那个遥远的金銮殿、险恶的金銮殿,一开始他并没有起歹念,真的没有。长幼有序,先来后到,在二十多位颇为壮观的兄弟队列中,他不过是次子,上面有哥哥,哥哥是太子,由共同的父精母血所缔造,他爱这个兄长。 然而兄长却不爱他。比文攻,兄长不及;比武略,兄长相去更远。怎么办呢?民也很痛苦,他不会藏拙,不会示弱,就这一点而言他还是不够成熟的,他讨厌圆滑。李氏的江山日日需要那样披肝沥胆去捍卫,谁能想到哩,每一道捷报,却分明成了一把把利剑,竟直直捅进兄长狭小的心房——居然是这样!兄长如果不出手,民是愿意忍的,白眼冷讽都一口吞下。但年长他十岁的兄长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刺杀、下毒、造谣生事进谗言,真是无所不淋漓用尽,甚至把三弟元吉也一同拉了进来。元吉排行老四,才多大呀,关他什么事,万里江山都不见得会有一角分到他头上。他真是糊涂了,一步步将自己推上了不归路。 玄武门,玄武门在唐武德九年六月的烈日下面目多么狰狞。人世间最悲的,也莫过于同胞手足的自相残杀了,而民那天却刀起头落,杀了一个,再一个。他知道这一刻注定要被历史牢牢记住的,但他有另外的选择吗?没有。哪怕稍有犹豫,倒在血泊中的就必定是他了。仁与义静静躺在书本中时,可以散发出眩目的光芒,人人愿意趋之若鹜,可是严酷的现实轻轻一扬手,总是将一切断然撕碎。 是你们逼的,逼出一出人间悲剧。民这样想,但他真的很难过,不竭之泪流向夜深无人处,欲说还休。 死者或许能够长已矣,但那个人呢?那个叫渊的人,他们的父亲大人,从其眼中闪过的光多么像一把把利剑,令民如芒在背。 父子先给了民一个太子之位,仅两个月之后,又把整个帝国也一并递了过去。民没有推辞,难道还须再演什么戏?坐到龙椅上了,俯看苍茫大地与芸芸众生,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智慧与胆略统领这个王朝,没有人比他更胸有成竹,但他的眼珠子还是忍不住闪烁不定。他的不安与惧怕不经意间还是那么尖利地划过。 因此他下令建一座新宫殿。旧宫殿是太极宫,旧朝旧代所留,因为地势低洼,所以湿潮憋闷。父亲垂老的身体与郁郁寡欢的心情,应该有一个更清爽舒适的处所来安置,来调养。父亲给了他江山,他则打算以一座美仑美奂的宫殿作为回报。名字也取好了,叫“永安宫”——想要永远安宁下来的,究竟是父亲老迈的晚年还是民自己的内心? 长安城东北角那个叫龙首原地方,就是从贞观八年,开始响起挖地削木的臬臬声,回声响彻全城。华美的宫、精致的宫,它需要用每一块砖每一片木细细打磨慢慢拼接,执着的汗水才能浇得出最艳丽的花朵。然而在宫殿一天天走向新生的同时,渊的生命却往另一个方向迅速滑落,朽烂损坏比想象来得更早更快更不堪。是的,渊倒下了,倒在贞观九年那个春暖花开的五月,他很清楚儿子民想安抚他、补偿他,想急切地将某种歉疚表达,但他没有把这个机会留给民。 父亲很爱民,父亲最爱民,众多儿子一眼扫去,父亲就是再昏昏欲睡,也仍然最先看到那个夺目的民。父亲肯定为民骄傲过,这一点谁都不会怀疑,但人的角色是多么容易混淆变幻的啊。如果父亲只是以一个皇帝的眼光打量另一个皇帝,或者突然一恍惚,父亲只记得有两个儿子曾惨烈倒在玄武门的血泊中,却遗忘了与民的血缘关系,那么其目光中的杂质又是何等的恐怖与阴森! 民的沮丧无以复加,他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了挥,云集在龙首原的无数天下良工巧匠就一夜间鸟兽散去。罢了,罢了,罢了!谁的永安谁的宫,一切都丧失意义了,强求何益?那些悬而未决的梁以及摇摇欲坠的檐,像一根根疼痛的神经,伸向大唐的天空,也永远伸进了民的躯体。 在这之前,民其实已经将永安宫之名,改为大明宫了。“安”分明已经要不来了,索性就“明”起来吧。那年那月,开明、英明与光明的理想从来没有如此通透彻亮地在民心里升腾。他要证明,向天地神灵、向天下苍生、向化成鬼魂的兄弟证明,证明他是最棒的,是最能与龙椅纹丝合缝的君王——只有这一点得以印证,他的刀也才能找到砍向兄弟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龙首原安静下去了,凄厉的风声取代了曾经铿锵的劳作声。世事的变化本来只有诗人敏感多思的内心才会被触动,然后让笔与墨在寒烛冷月下交相辉映。但这是个多么特别的朝代啊,放眼望去,竟遍地诗人,遍地都是多情跌宕的心,于是遍地都将目光炯炯投来,投向民。一座未竞的宫殿救赎不了民,民又将以何自救? 某些瞬间,人们怱略了玄武门,忽略了门上飞溅的鲜血,他们知道民也多么不容易,民生的乐趣分明也被玄武门横刀斩去大半了,剩下的那一半,民只好疯一般地扔出去,扔给这个时代这个王朝,他唯剩一条励精图治、济世安民的路可走。人生很短,历史却很长,民站在长安城宽阔的城墙下暗自发誓:千百年后,他被人再提起时,一定不会是丑角。他要做一个旷世帝王! 民如愿了吗?民如愿了。在前后长达23年的临政期间,民克勤克俭、呕心沥血,四海敬仰、八方来朝的太平盛世被他亲手缔造出来了。国富兵强、民丰物阜,再没有比能够安居乐业更让百姓欢欣喜悦了,一个成功的“贞观之治”,终于让民站在了历史的巅峰之上,俯看万代,盛名不绝。 即便是那座在渊死后戛然而止的宫殿,最终其实也并没有废弃掉。龙朔二年,在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痢疾夺去性命后的第十三年,他的儿子治重又将天下能工巧匠悉数召来,召到长安城东北角那个叫龙首原的地方。该砌的墙继续往上砌,该修的殿继续往下修,该挖的湖继续往下挖。不用太费周折,大明宫很快就重获新生,总面积多达320公顷,那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宏伟壮观的建筑群,用金碧辉煌、绚丽璀璨之类的词都不足以将它形容。 多么好的风水宝地,多么美的楼台宫阙,民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但民并没有料到,自己曾经的五品才人武媚娘,在他死后竟又投入治的怀里,并最终被治封为皇后。柔弱多病的治,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武氏女子怂恿下断然移宫了,将帝国的权力中枢从太极宫完全搬到这里。后宫嫔妃的起居、文武百官的上朝、外国使者的进贡,从龙朔三年至乾宁三年,在持续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大明宫像一个巨大的器皿,将王朝最核心的政治生活承载,那是属于它的灿烂岁月。已经长眠九泉的民,在巍巍昭陵之下,仍然每天不懈凝视着他的大唐帝国,不懈聆听着大明宫依呀启合的宫门声连绵而来,犹如当年,他的臣民眺望龙首原,心绪起伏地倾听那刀劈斧斩的声响裂帛般次第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