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剪》创作谈 鲁 敏
生有涯,而知无涯,我们永远掌握不了扑朔迷离的万种物事,何况手掌有隙,记忆善忘,就算曾经掌握过个一二三四,或许也是丢丢拉拉,严重变形。故而,不独记忆,甚或经验与体验,所谓的工作经历与人事往来,所谓的爱恨消长与得失寸心,均是不可依赖的——它们太渺小、太有限,它们,支撑不了我一直在膨胀着的创作欲望。那怎么办?好在,有虚构与想象,这个好呀,无边无垠,与天地同生共长。召之即来,来之即坐,相看不厌,缱绻忘返。如有善缘,记之录之,或可成就小说一章。 我的《风月剪》,正是这样的产物。 我是男孩子吗?我学过裁缝吗?我跟随过那温和悲凉的“宋师傅”吗?当然,答案全是“NO”,可我是个艺人,这是个小说。 话说回来,就如同哲人听说“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虚构”。它也是有倚仗的,是落地生根的,它跟经验之间,有着暗渡陈仓、藕断丝连的大暧昧关系。像是几万片树叶与根的关系,像是千丝万缕头发与脑袋的关系,像是云中风筝与手中独线的关系,再怎么狂放不羁,再怎么恣意汪洋,猛回头一瞧,跟经验还是脱不了干系,总得在过往的日月光阴里,有个影儿有个样儿。 这《风月剪》的影儿与样儿,是我幼时里关于裁缝铺的记忆,太美妙了,我喜欢一切带有专业气息地方或东西,比如,豆腐坊,木匠的工具包,赤脚医生的药箱,牛倌身上的味道,生产会计的算盘,在少年人心目中,没有比那更具有魔力的了。回过头来,说裁缝。这跟我妈妈有关系,她是个喜欢在穷日子里用穷办法打扮自己的女人,她年轻时,节省得要命,省下所有能省的钱,然后,最爱跑两个地方:理发店和裁缝铺。她甚至与那里面的师傅们建立类似现在的“VIP”客户关系,可以打折,或享受不排队、提前取货等等方面的优惠。 在这种愉快的消费场景中,自然,她总带着我,虽然我曾经为一块花样复杂的“的确良”布料跟她大闹过一场,哭泣长达一个黄昏——我认为,在她做了那么多件漂亮衣服之后,也该轮到我了。我也是个女人呀,虽然才八岁。这样的羞恼毕竟偶尔才有,大部分情况下,我有些像《风月剪》中的“我”,沉醉于那种碎布头与旧卷尺的味道,享受缝纫机所发出来的“专业”声音,并尤其着迷于大剪刀在布料上大刀阔斧地动作——现在想来,从心理学角度看,这是一种被压抑的破坏癖,我喜欢看到完整的东西被剪开,被重构,被变形,甚至赋予神性般的通灵,人们的情感和欲望……最后,我还要说到宋师傅。就算他在性取向上符合大多数人的理念,他还是会终身抑抑的。要知道,他实在太白净,太修长,太精致。在七八十年代的乡间,他这样的形象,这样的活法,在本质上,就是一个错误,错误就应该被擦去,被剪掉,被屏蔽。同样的,我们也可以知道,就算是现在,这个号称宽容的时代,同样,有另一些“宋师傅”,他们依然在被当下的“风月剪”所戗害,有机会的话,我会写一写那样的人与事。亲爱的读者,你且耐心等着。 (《风月剪》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五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