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十年记 王跃文
书犹如人,也是有命运的。十年前,《国画》出版后三个月内重印五次,此后再也没有印行。市面上却是盗版蜂起,曾有出版业界人士估计,盗版总量应在两百万册以上。中国最偏僻的县城,都可以看到各种面目的《国画》盗版。随之泛滥的还有各种盗名小说,不下百种署我名字的伪书,充斥于各地的小书摊。一家著名淘购网上有署我名字的书籍四千多种,皆为盗版书和盗名伪书。我原本拒绝为盗版书签名的,但有年夏天在南方某海滨城市,我宣布从此给盗版《国画》签名,直到它再版为止。我想借此表达自己对读者的敬意。自那以后,我见了卖盗版书的小贩也不再生气,他们多是无以谋生的升斗之家。也有单靠卖盗版《国画》发了大财的,如今已悠然地在加勒比海岸晒太阳去了。十年间,没有太多关于《国画》的正式评论或说法,人们在堂皇的话语空间里对此讳莫如深。但作为民间话题,一直没有停止过这本书的传说。正版《国画》无处可寻,盗印版本却广为流布。这本书顽强地活在地下。 命运如天,高高在上,无可逃避。但倘能叫人忘记命运的存在,这人间便是美好的。所谓遇上了好命运,必是先历经过太多的苦难;所谓交上了恶命运,则是陷入了深深的困厄。命运之神总在头顶盘旋的地方,终究不是乐土。中国人敬畏命运,原是命运之神太强大了,而人往往是渺小和无助的。我却又是个顽固的无神论者,并不相信命运之神真的高在云天。他其实就在地上,他同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沐浴同样的阳光,吃着同样的五谷杂粮。此类所谓的活神仙们,倘若只掌管文字的死活,倒也不算太大的不幸。人死不能复生,文字却是不会死的。时间足可敬畏,希望总在潜滋暗长。 借此再版之机,我对《国画》作了些文字上的润色和修订。重读此书,我仍禁不住热泪盈眶。这超乎我的心理准备。十年过去了,我早该变得冲淡和平静。但是,书中的人和事,常常撩拨起我心中的火焰。《国画》里的保龄球需人工计分,如今电子计分的保龄球都已不再时髦,高尔夫成为贵人们的日常娱乐。当年的手机是奢侈品,如今豪宅和名车是贵人们私下收受的常见礼品。匍匐大地的众生仿佛越来越认命,愤怒已经是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我承认,这是一部孤愤之书,也是一部忧患之书。然而,它却又是一部叫某些人深深误解的书。我想,误解此书的人,绝不是因为其心智,而是某种极不诚实的故意。指鹿为马的人,并非真的不认识马。 此为我首部长篇小说,充其量只能算是习作。十年间,关于这本书的说法很多,或褒或贬,兼而有之。我不是个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反倒更珍惜那些批评。金玉良言,若能弥补的,我愿借以斧斫之。但我十年间在文学上仍未能有长进,知道《国画》尚有明显的瑕疵,却没有办法把它弄得更好些。今后写小说还须惜墨如金,不可太汪洋恣肆了。我写作《国画》的心境,确实有些按捺不住。也许再冷静些,平和些,放达些,小说会更加雍容大气。下笔如放野火,不顾格局和节制,与其说是逞才使性,不如说是撒野偷懒。全书不分章节,更无回目,苍茫而下,混沌一片。我的原意是把生活状态本身的模糊,直接投射到文本形式上。我的想法也许是幼稚的。 我听不少年轻朋友说,他们大学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老师郑重建议他们读《国画》。我闻之暗觉悲凉。中国古代的君子,胸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必读之书是《论语》,他们相信半部《论语》足以治天下。若生逢乱世,想要出人头地,便只读《战国策》和《孙子兵法》之类,乱世中要生存下来,非用策与计不可的。然而策或计越用得多,人心便愈加险恶狡诈。中国人却偏要把心机曲折美化,叫做“城府深”,或曰“心思缜密”。 策或者计,确都可用。但人若把不择手段只求成功的策或计当作信仰,那是非常可怕的。我常想,中国的年轻人现在能够信仰什么?什么可以作为他们的生活教义?捡数之下,似觉一片荒寒。犹太教有部圣典叫《塔木德》,犹太人的孩子七岁便开始修习,终生遵奉。那是一部可以培养出一个民族高贵灵魂的书。而我们中国的所谓圣贤之学到了寻常百姓手里,也不过是世故庸俗的生存之道。哪怕是这些古人的余唾,也被我们抛弃百余年了。我深明那些老师嘱咐自己的学生读《国画》时的良苦用心,可我不愿意这本书被误读成策与计之类的东西。我更有自知之明,知道《国画》也并非一部了不得的书。如果年轻人涉世之初真的必读《国画》,我愿诅咒它速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