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的方向感 南 帆 “新锐”显然是一个特殊的称号。这个称号许诺了年轻的锐气,同时还许诺了新型的文学经验。集中地阅读几个年轻作家的中篇小说,我隐约地期待另一种体验、另一种视角,甚至另一套评价观念,这一切可能是60年代之前出生的作家所欠缺的。可以看出,这些作家已经老练地掌握了小说叙述的诸多秘密,但是,我的期待并没有完整实现——这即是我要报告的阅读经验。 我首先提议把《房东》与《泄密》放在一起读。《房东》带给我某些不无朦胧的感想,由于《泄密》而突然清晰起来。这是我决定将两篇小说相提并论的原因。 《房东》分为四个相对独立的段落,犹如四个独幕剧,以房东“拾得”贯穿始终。显然,拾得与第一任房客教师夫妇最为融洽,随后的几任房客每况愈下:卖春的,生活无望而自杀的,第四任房客是落败的钉子户。房客一任又一任地交替,日子一天比一天艰窘,找不到工作的拾得只能搬到租金更为便宜的乡村。他时常回到这里,看一眼属于自己但始终住不上的房子。这不仅叙述了一种心酸的体验,同时再现了一种新型的人物。丧失土地之后,拾得不再是田间讨生活的农民,可是,他依然只能居住在乡村,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地游荡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我的阅读一直模糊地等待某种情节的转折,从而改变拾得的命运;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拾得这种小人物只配波澜不惊的生活,他们哪有能力打出一片新的天下?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遗憾: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似乎有些松弛,作家似乎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更为深入地开拓小人物的空间。相对于平淡的《房东》,《泄密》几乎让人眼花缭乱。所有的人无不围绕一个巨大的漩涡打转,多头,空头,空头,多头,行情瞬息万变,参与者片刻之间可以从亿万富翁沦落为负债累累的阶下囚。没有人知道多头或者空头的原因,一切犹如一场盛大的轮盘赌。除了欲望烧红的双眼,剩下的只有尔虞我诈的诡计。每一个人都在算计别人,同时遭受别人的算计;自命不凡的阿毛迟迟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赵部长手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赵部长是否大获全胜?一个杀手突如其来地出现,一枪要了赵部长的命。这篇小说一开始就抛出另一桩命案;小说结束之际作家顺手揭开了谜底——命案是一个性变态者的杰作,与期货交易没有任何联系。这的确令人意外。然而,我企图表明的感想是,这篇小说的动荡、转折、意外远远超出了预想,我无法从碎片之中察觉某种必然。作者的义务不是渲染期货交易的凶险,而是注视人心的动向。死水微澜沉闷无趣,但是,脱离生活逻辑的变幻就会成为炫目的魔术。魔术变得出任何东西,然而,魔术制造的激动短暂而虚伪。 《方向感》、《谁比谁幸福》与《秀琴》——我之所以继续扩大比较式的阅读,显然是考虑比较小说之中涌现的若干女性形象。这个时代的女性奋斗史进入了一个十分复杂的阶段。女性的弱势群体身份与特殊的性魅力交织在一起,她们出演的压迫与反抗故事卷入这个时代众多引人瞩目的领域,例如婚姻,家庭,性,地位,财富。现今,女性打入这个世界的主动性得到了极大的增强,不论是表现为女性的善良、忍让、聪慧还是表现为女性的精明、虚荣和自私。 《方向感》的大部分内容恰是找不到方向。女主人公陷入一个如今常见的麻烦:丈夫嫖娼,继而有了外遇。丈夫不是顽劣之徒,嫖娼或者外遇之后始终没有忘记补上一份情辞恳切的检查;另一方面,女主人公亦非一个贞女——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她也曾经与网友偷情。这多少表明,她意识之中的婚外情是可以理解的。或许,这就是她久久无法决断的原因:伤痛并非致命的,不过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那么,要不要因此打碎家庭?小说结束的时候,女主人公终于有了方向感。她打算放弃。这一篇小说的微妙在于再现内心的游移不定:左还是右?坚守还是放弃?这种游移是相当多女性的反复体验。 我多少可以察觉,《方向感》某些部分的笔触稍显含混,女主人公游移之中的层次混淆难辨。《谁比谁幸福》的笔触相对坚定。大白梨和朱红均为进取型性格,她们的争夺很快就演变为火星四溅的激烈冲突。大白梨肆无忌惮地网罗自己喜欢的小男人;朱红持续地更新丈夫,每一次改换门庭的同时攀上一个更高的地位。一个不屈不挠,一个咄咄逼人,她们因为剧团里的同一个男演员而开始了一生的恩怨。这种戏剧性的情节拥有强大的叙述动力,演绎起来远比《方向感》容易。她们的最后一次交锋是一个圈套:朱红将大白梨失散多年的儿子当作一个知名导演介绍给她,母子二人险些产生不伦之恋。这是故事的高潮,同时略有过分传奇之嫌。小说的上半部分烟火气十足,下半部分逐渐消失了丰富的纹理——强烈的悬念仿佛稀释了日常生活。 这篇小说的标题是询问“幸福”,并且力图给出一个佛教式的悲悯解释。这个时代的女人当然有权利争取自己的幸福。遗憾的是,妇女解放的口号如此普及的今天,多数女人竭力争抢的仍然是若干虚名,些许浮财,而男人常常被视为名与利的使者。当然,《秀琴》之中那个秀琴并非如此势利。这个痴情的乡村女人假扮一个疯子生活多年。她日复一日地站在村口,询问过往的乡亲是否见到了“秀琴”?她自称是“宝魁”——她死去的丈夫。直至临终,她方才说出真相:这些年她是作为替身为丈夫再活一遍。这个新颖而奇特的想象激活了整篇小说,否则,祥林嫂式的悲情故事乏善可陈。尽管如此,我仍然想指出,秀琴作为一个疯女人的故事不够饱满,各种场面、细节似曾相识。或许,这个精彩转折带来了相当大的满足,作家多少忽视了疯女人故事的精雕细刻。假扮疯女人并非一天两天,而是长达数年,作家未曾深入开掘这里包含的戏剧性矛盾——小说选择外来的童年视角犹如避重就轻的取巧。 谈论过这么多女人形象之后,我再度联想到江湖上盛传的女权主义。女权主义主张的普及版至少产生一种效果:许多女人理直气壮地泼辣起来了。阅读《下个路口见》时我迟迟未能意识到,那种有些玩世的叙述口吻居然来自一个女性叙述者。或许,这篇小说显现了代际的距离——冷嘲热讽背后浮现的是70后的人生主题:青春,不甘平庸,个性倔强因而互不妥协,蔑视传统敢做敢为——辞职犹如家常便饭,碰壁之后的伤痛和委屈。当然,这一切同时考验着他们的爱情观和家庭理想。女主人公曾经钟情于一个志向远大的画家,继而受到了一个情场老手的诱惑。看穿了理想和欲望之后,她终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决定选择一个爱自己的人。《下个路口见》是一篇引人入胜的小说,作者对于情节、悬念以及各种小说元素的控制相当到位。当然,“白马王子”或者“有情人终成眷属”模式的效力一如既往。飘泊,颓废,迷惘,所有的艰辛都会得到补偿——她终将遇到寻觅已久的另一半。生活慷慨地展现了“运气”。谁不盼望自己的“运气”呢? 不要蔑视“运气”——即使这个概念仿佛贬低了女主人公的个人努力。如果遇到的不是身家亿万的投资商而是不名一文的民工,她还能萌生好感吗?向即将来临的爱情提出这种问题有些刻薄,然而,无可否认的是,更多人生活在相近的环境里,他们永远等不到所谓的“白马王子”,例如《老菜》。小说之中的马文文能够把老菜视为“白马王子”吗?他们的男欢女爱只能寄存在一座海边的荒山上。一连串难堪的意外之后,马文文只有一条死路——她吊死在山中的寒风里。如同《下个路口见》女主人公的真情告白,从事皮肉生涯的马文文身后也有一个不堪的真相:失去双腿因而需要赡养的丈夫,在大学就读因而需要学费的儿子。 当然,《花园酒店》里的老许一家也是碰不到“运气”的人——老许唯一的幸运就是当年躲过了美军的炸弹。这一家人什么事也做不成。女儿许婷婷的相亲屡战屡败,最后只能将就地找一个哑吧——谁叫她是一个智障,同时还带了一个私生子?老许实在没有兴趣继续活下去,他想利用买保险攒够一笔钱给外孙之后自行了断。就在外孙稍稍带给他生活意趣的那一刻,肺癌及时地应声而至。老许拼出最后一把力气把偷窃的铁条运到城里变卖,失控的三轮车撞上了汽车……《花园酒店》的叙述严丝合缝,悲情和绝望感内敛而又透彻,除了略为多余的最后一节。 《群盲》是我谈论的最后一篇小说,也是一篇类型独特的小说。以一个广场作为空间的轴心,这篇小说依次展开了诸多市民的众生相。小说不存在始终如一的主人公或者故事,然而,由于作者的精心穿插,各种场景的交织浑然一体,形成了一种共同的氛围。当然,这是一种沉闷的氛围,我无法察觉磅礴欲出的生气。小说中那个献身于文学的未来作家不清楚可以从生活之中抓住什么。也许,这的确是文学现状的某种隐喻。这一批“新锐”作家还没有提出多少他们前辈无法企及的文学经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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