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的力量

 无能的力量

——《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第5期阅读札记

郑国庆

                                    人性之恶与制度之恶

    虚弱得就象一片树叶。这是普玄在《虚弱的树叶》里勾勒出来的中心意象，这个意象是如此鲜明准确，一下击中了在这个时代不时感到瘫痪无力的我们。是什么让我们感觉如此虚弱？心理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等不同学科纷纷从不同的方向对时代的病症提出解答，文学给出的是有关这个时代普通人的感觉与叙述。

《虚弱的树叶》写一对普通夫妻的家庭风波。丈夫偶然的一次嫖娼，打破了这个家庭原有的平静和谐——丈夫如何取得妻子的谅解，夫妻二人重归于好或终于破裂分手，本来是这一出家庭伦理剧的书写重心。然而这篇小说别有洞天，一位当权者、城市的副市长——这对夫妻昔日中学同窗的介入，使一出家庭伦理剧转换成了社会现形记。一个城市的司法机构因为一位当权者隐秘的小心思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终于使得犯了小错的主人公陷入憋屈无助难以言表的无物之阵。作者的叙述层层推进，线索繁而不乱。在叙述一层又一层逼进真相的过程中，我们终于知道了导演这一出人间戏剧的源头——那埋藏在副市长心中多年的毒刺，中学时“千年老二”的不甘、失落的发泄与报复。我们不由不感叹人性幽暗面的顽强与可怕，无论是基督教所说的七宗罪之一的嫉妒、或是佛教所云的嗔恚，人性几千年来似乎并没有多少进步。

不过这篇小说的深刻不止在于对人性探测的深度，更在小说所揭露的那个虚弱的由来——人性之恶与制度之恶相结合所造成的无力感。制度是由人来承担的，一个对权力缺乏监督与约束的制度不是加强对掌权者恶的防范，反而会经由制度加倍地释放出人性之恶。在这样一种权力格局中，普通老百姓如何保护自己，对抗来自上方的恶呢？

                                  老实人、骗子及写作

    如果说《虚弱的树叶》是一出正剧，胡学文《<宋庄史>拾遗》的风格比较接近是谐谑剧。作者的叙述保持了一种幽默的口吻，很多地方令人忍俊不禁，然而哑然失笑之余，难言的苦涩与困惑亦挥之不去。

父亲与老条构成了一组生动的人物关系：他们是正直的老师与无道德准则的骗子，是学艺不成的徒弟与恨铁不成钢的师傅，还是夹缠着亲情的妹夫与大舅子。他们之间上演的那种动画片式猫与老鼠的追逐游戏非常有趣：一腔正气的猫意图举报老鼠却屡屡被老鼠戏弄，反过来还经常身陷尴尬为老鼠搭救；老鼠在世界偷奸耍猾、如鱼得水，他一心要通过他的训练帮助在他眼里笨拙无比的猫变成象他一样机灵混世的老鼠，却屡克不下，无可奈何。作者在这里好笑然而又现实地呈现出了这个时代颠倒的图景。多年前姑娘择偶的标准：“老实”，如今早已沦为无用的代名词；新的能人不再是那种肯干加苦干的老实疙瘩，而是有本事有能力弄到钱的高手，至于是小打小闹的忽悠，还是空手套白狼的“资产重组”，不过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高下之分。老条式的行骗也莫不是原始积累的初级阶段罢了。在老条看来，最可怜就是父亲这样的傻瓜，连初级阶段的门槛都迈不过，天哪可怎么在世上立足。有意思的是，小说的叙述在调侃父亲的笨拙之时又分明保留了“傻”的价值，父亲的“傻”赢得了老条妹子的亲徕；也让他第一次行骗失败，却以他的老实憨厚在不知觉中俘获了受骗人马芳的心。作者通过爱情的倾斜保留了对这位笨拙然而实心眼的父亲内心的敬重。

父亲与老条还包含了一层写作者与被写作者、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关系。这一关系增添了小说叙述层面的丰富，写作作为一种暗喻反身进入了小说的叙述。俗世中人大多汲汲于现实事功，写作者的写作则是为了观察、反省、思考，写作因此必然是一种对现实的审视与价值的承担。这篇小说设置了一位特别的叙述者：儿子。小说篇名叫《<宋庄史>拾遗》，表明儿子继承了父亲无用的写作事业。看来，儿子并没有完全臣服老条的逻辑，一切向实利看齐，虽然他依然困惑于父亲与老条所代表的两套价值在现实世界的力量对比。这一叙述者的设置无疑投射了作者对于现今时代“无能的文学”之意义的思考。

                                  菩萨低眉

    目光下垂会看到什么？——内心。现代人很忙，没什么人会关注你的内心，重要的是包裹你的社会地位、住宅、车子、名牌服饰，如果你的外在足够高贵，那么你的内心也就相应地比较值得关注，比如在高级心理咨询所以每小时数百元的价格被重视。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工作普通、住在廉租屋、穿着地摊货、没有化妆品，这样一个外在单薄贫瘠的女孩，她有内心吗？她的内心有啥意义？

张漫青的《目光下垂》试图进入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这篇小说的外部有个黑色推理的框架，住在廉租屋的俞三在洗澡时被热水器砸死了，警官由此展开了一系列调查，以确认这是一起意外事件还是有预谋的他杀。在这个过程中，与俞三有来往的各色人等依次上场，从这些他者的回忆中，俞三的形象逐渐从暧昧的灰扑扑的日常生活中显影。这是一位普通但拥有一颗善良坚定的心的女孩。然而，她死了。死于贪便宜的房东让工人订的不安全的热水器。她卑微地活着，又卑微地死去。如果不是因为这一起事件，有谁会来关注这个卑微的生命呢？作者试图打捞出这一个卑微但并不卑贱甚至比许多人高贵的灵魂。于是叙述启动，死者在文字里复活，借助文学，灵魂的微弱光亮被保存下来。

作为一位新人，作者对于语言与叙述的把握颇见功力。作者运用了一个悬疑推理的框架来架构小说，不过却没有为了故事的流畅好看放弃叙述的精细，在轻盈跳动的语言中叙述一步步地走向了内心的纵深。作者诗歌写作的经验也在小说中留下了身影：命运无常的叩门声先是在女孩手写的一首诗里露面：“我今天拥有一个美妙的秘密/从此我的生活充满了命运感/我是一本书里的一行泪/我深藏着他们的对话/我在等待，等待……/总有一天，它们会一颗一颗掉下来。”而后在女孩写的另一张纸片几十个重复的抗议：“可以”中得到了呼应。小说中诗歌式的分段与复沓，既加强了作者要强调的某些意味，也使得小说流淌着一种内在的节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