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派”批评又有什么错?
南 帆 日前我曾经撰文谈论批评的缺席,编辑将标题改得相当醒目——《批评抛下文学享清福去了》。一个网站转载这篇短文时追加了一句颇有噱头的按语:“南帆对学院派批评又打又爱。”的确,“学院派”正在成为一个涵义复杂的话题。一位作家的来信对“学院派”的文学史表示轻蔑。尽管他提名的文学大师均是学院讲坛上的当红作家,但是,“学院派”在他的笔下可悲地沦为一个贬义词。“学院派”又有什么不对?如果这是一个正式的理论问题,那么,“学院派”不仅是一个知识团体,更重要的是一种理论形式。 许多人对于“学院派”保持了一种漫画式的想象:迂呆,冬烘先生,擅长引经据典,言辞古板晦涩,不谙世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此等等。这种过时的想象大约是蔑视知识分子时代的残留物。如今的“学院派”活络了许多。出入于殿堂内外,行走于江湖之上,头顶国际知名学府的博士帽,怀揣三五个卖得出高价的专利,提到纽约、巴黎、东京如同提到邻居的花园一样自然。只有在谈论专业问题的时候,实证、数据、理论模式以及种种限制性的严谨表述才让人领略到“学院派”的独特风格。“学院派”文学批评家多半熟悉各种复杂的理论,例如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拉康或者罗兰-巴特。对于他们说来,不是在“无意识”、“能指”、“二项对立”、“欲望”或者“交往理性”、“谱系学”、“期待视野”这些术语之中操练过的文学问题基本上没有价值。“学院派”的确看不上信口开河的印象主义批评。二两烧酒,一点才情,三钱想象,添加些许忧郁的表情或者泼皮般的腔调,这种配方炮制出来的文学批评不过是一些旋生旋灭的即兴之论。科学主义如此兴盛的时代,未经论证的知识不配得到足够的尊重。“学院派”批评不在乎人们抱怨他们的晦涩,不在乎嘲笑他们掉书袋似地搬弄一大堆古怪的术语。相反,他们时常提醒人们考察一下印象主义批评的内在贫乏:如果收集一批印象主义批评的论文,提炼出批评家反复使用的几个有限的关键词,那么,人们就可以察觉到,这种批评的视野多么狭小,阐释的内涵多么单调,批评家的思想多么乏味。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印象主义批评的表述远比“学院派”富有个性。个性——一个如此重要的字眼!至少在纸面上,每一个写作者都在竭力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形象。必须承认,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理论训练显出了成效。自我,主体,内心,这是80年代反复陈述的一些核心概念,纯文学、私人写作、深层意识、感觉、本能、生命、性、孤独感更像是这些概念的进一步分蘖。于是,每一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开始从教科书式的标准历史背后浮现出来。至少在当时,这是一种尖锐的文化反抗。抛开面具之后,人们大胆地宣称,拥有自己的个性并非罪过。远大的襟怀,独异的洞见,尼采式的狂傲,一花一叶的小感觉小情调,这一切都在个性的名义之下鱼贯而出。批评家当然不甘示弱。他们首先把“我们认为”改为“我认为”;“我的阅读经验”或者“我的个人文学史”似乎都带有了神圣的意味。为了把自己的个性制造得更耀眼一些,不少批评家热衷于某些夸张的表演。抛出一些违心的过激之辞,蛮横地涂花对手的脸鸣鼓攻之,装扮成惊世骇俗的文学革命家,慨叹众人皆醉我独醒——总之,任何一种有效的成名策略都可以尝试。某些批评家成功地成为公众人物之后,他们甚至不惮于公开交流种种炒作技巧。这时,深刻、独到、机智、投机、无赖的作派或者哗众取宠都可以用“个性”解释,人权、公民的权利、浪漫主义天才论、独断论、自恋癖、自闭症患者混为一谈。 尽管这种文化狂欢节如火如荼,但是,80年代后期开始,我的兴趣还是愈来愈多地转向了“学院派”的理论。这不是由于某种远见,而是由于一个简单的困惑。我渐渐地发现,“个性”或者“自我”无法充当理论阐释的最后一道防线。内心感觉并不是解释一切的所有根源。我当然可以宣称,“我认为”某一部作品是空前绝后的经典,另一部作品仅仅是污人耳目的垃圾;然而,我依据什么坚信,“我认为”至高无上?锐利的“自我”可能掀掉皇帝的新衣,迟钝的“自我”也可能成为另一件皇帝的新衣——尽管谁都可以假“自我”之名。这同时导致了另一个发现:许多自称最有个性的人其实十分相似。分析这些相似背后的原型,分析种种“自我”如何形成、演变,“学院派”的理论及时提供了分析的策略和概念、范畴。民族,性别,意识形态,结构,想象共同体,无意识,传统,大众传播媒介——诸如此类的理论术语说明了愈来愈多的问题。许多时候,种种狂放不羁的个性其实有因可循。 结构主义对于存在主义的反叛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结构主义者认为,存在主义者的“个人”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幻觉。个人只能存在于某种社会结构或者文化结构之中,仅仅是结构之中的一个成份。个人无法摆脱结构的束缚。的确,结构主义静止的理论图像令人沮丧。结构内部必定存在种种不屈的反抗冲动。但是,这种反抗决不仅仅以个人的名义。阶级、民族、性别、无意识、现代性、后现代、美学、文化认同等概念分别从不同的维面描述了反抗主体和反抗赖以发生的领域。这些概念分头指向社会文化的众多环节,迫使人们跳出一己栖身的那一隅。“个性”或者“自我”的背后,这些概念无形地组成了一个开阔的理论视野,规引人们多方位切入社会文化。这时,“学院派”批评意味了一种看待问题的方式。“学院派”并非逃避现实,皓首穷经,提供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书斋之见。其实,“学院派”批评的介入远比不少貌似狂狷的人激烈。 相对地说,“学院派”批评肯定更为重视论断的普适性。投入知识领域之后,个性不能任意凌驾于知识共同体的基本准则之上。现今,再有个性的批评家也没有理由率性地指鹿为马,或者坚持“地心说”。知识领域对于共识的渴求肯定超过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日常生活。否定某种共识必须诉诸知识共同体一致认可的论证,而不是用激烈的姿态吓唬人。一般的意义上,学院没有理由刻意封锁各种奇谈怪论,但是,“学院派”批评要求言之有据,要求严谨的论证。这是“学院派”批评的可贵品质,也是“学院派”批评反感以“个性”或者“自我”包打天下的原因。有趣的是,目前人们发现了不少伪装的个性。一些人身居学术要津,他们奢谈个性的时候多半有些额外之物撑腰。只要时机合适,他们可能无视知识共同体的基本准则而独断专行。这与其说是个性挑战权威,不如说是行使特权。 如果“个性”或者“自我”足够解释一切,这个世界肯定会简单一些。然而,勇气所能对付的问题的确有限,“学院派”不得不抬出一大堆笨重的理论。言必称希腊,罗列长长的注释,穿插几个陌生的外文单词,这仅仅是一些表面文章,甚至是繁琐哲学;复述理论大师的名字,复述种种玄奥的概念和理论命题,这亦非精髓所在。重要的是,这一切如何真正启动了思想,并且支持思想持续地向纵深展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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