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一些外来的因素出现在闲聊的过程中,钢琴调音师试着琴键,错打进来的电话,然后是收音机,又有四个俱乐部的女孩从后院穿过……这些打岔其实在暗暗规定出形式,为散漫的谈话筑起河床,又好像在为聊天划分间隔,形成节奏。五点钟了,没有像平日里的五点钟那样打着扑克,大而划之地谈论对世界的看法,而是延续被打断的话题,贝丽尼斯问老弗兰淇,方才想说什么来着?聊天渐渐趋向集中。老弗兰淇被追问着,说出来的并不是关于士兵的约会,而是一对同性恋男孩的怪异举止,眼看汇聚起来的谈话又岔开了。然而,正是在说过这不可思议的见闻之后,奇特的谈话方才真正开始,小说中这么写:“那次奇特的谈话就这样,在最后一个下午差一刻六点的时候开始了。”解释一下,称它“最后一个下午”,是因为老弗兰淇以为第二天参加哥哥的婚礼,她一定能走成。事情就这么别有用心、阴差阳错地向着既定目标靠拢。所以,散漫只是表面,内里则有着紧张度,由作者控制。写作者就有这个权力,他让时间变长就变长,缩短就缩短,一切取决于他的意愿,而我们应该相信作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冗长的处于封闭状态的午后,外来的因素方一进来便被拒之门外,只能徒然地打着节拍,关键性的进展还是靠厨房里的人,他们很像茧里面的那个蚕,谁也帮不了他们,只有靠自己,努力挣脱出来,变成蛾子,完成嬗变。 差一刻六点的时候,戏剧终于进行到核心阶段,奇特的谈话开场。还是谈爱情,却不再是上一节那样务虚式的,而是关切到在场两个女人的经验。还是贝丽尼斯主讲,讲她与第一任丈夫鲁迪的罗曼史,从相识直到鲁迪死亡,死亡总是缠绕在爱情中间。接着鲁迪的死亡,依次是三任后续者的故事,没什么新鲜的内容,都是老生常谈,可这一回老弗兰淇正经历自己的人生:有士兵与她约会;计划称别人的婚礼出走;还开始吸烟,贝丽尼斯竟没有反对,于是,旧故事展开了新面目。经过漫长的讲述,贝丽尼斯对这一系列的婚姻下了一个结论,她说:“我所做的就是跟鲁迪的碎片结婚”。这句话颇有用意,她这个黑厨娘明察秋毫,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老弗兰淇爱上别人的婚礼可是不祥得很,“如果你一旦爱上那类闻所未闻的东西”,一种闻所未闻的命运便决定了,也许你将永远插足在别人的婚姻里面,无论形式如何改变,实质总归是重蹈覆辙!时间就在激烈的争吵中过去,从差一刻六点到六点整。这一小时一刻钟过得可真是惊心动魄,贝丽尼斯直指要害,那里有着未知的人生隐情,好比宇宙奥秘。好比惯性的原理,还需要一些缓冲方才能够结束这个超级质量的时间段:一则没有下文的故事,调琴师的单调琴声,几句歌谣,有关裙子的意见……时间进入傍晚。 聊天继续,又起一个话头:“为什么改名字是违法的”。似乎没什么由来,聊天就是这样无主题变奏,想到哪,说到哪,即便底下有一个目标,表面上也要保持着随心所欲的形态。对于这个孩子气的问题,贝丽尼斯却觉着有必要郑重回答,她认为名字是关系到个人存在意义,“你的生活在你的名字周围日积月累”,就像命运一样,不是想摆脱就摆脱。老弗兰淇却固执地质疑为什么“我总是我,而你总是你”,为什么不能自由选择做什么样的人,贝丽尼斯老实承认“这些事情我们无法证实”。这个话题很危险,它动摇了安身立命的根基,令人丧失自信,怀疑一切其实都是不确定的。约翰•亨利似乎感觉到摧毁的威胁,企图逃出厨房去参加街上孩子们的游戏,老弗兰淇却变得狂怒,结果被贝丽尼斯抱住,约翰•亨利因为吃醋也偎上去,黑厨娘告诫道:“我们所有人都被限定了。”这个话题与婚礼无关,已经收拾起来的闲聊再一次离析,但其实却从另一头迎头碰上,那就是想借人家的机会从自己的人生溜号,没门!三个人搂在一起,争执却没有停息,还在继续,最终结束在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上,那就是,三个人一起哭了。就好像齐声歌唱一样齐声哭起来。是因为无法说服彼此而生懊恼,还是争执触及到悲哀处,或者身体亲密接触产生感动?哭了一阵,这个下午方才告终。 这个自然的时间段落里,容纳了一个哲学命题,从极小的事端起头,滚雪球般越推越大,是在网顾左右而言他的闲聊中,终于完成任务。这三个无足轻重的人,两个孩子一个黑女人,都没有和来不及受教育,行动不能自主,意识蒙昧,却在一个午后,启开简朴的知性,走出混沌,时间的容量何等大! 然后再来看一看,小说里时间的短促。时间在叙述中,是更容易被压缩的。因为叙述总是择其重要,艺术本来的用心与功能大概就是将现实中冗长的时间,规划成有意义的形式,规划的过程中便将无用的时间淘汰过滤。举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代上海作家陈村的短篇小说《一天》,他写一个张三,早上起床,出门上班,张三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做操作工,等一天工作结束,到点下班,却原来已是退休,一支锣鼓队欢送到他到家。这小说的叙事形式类似卡尔维诺《弄错了的车站》,一个人看完电影后在大雾中寻找回家的车站,结果却登上飞往孟买的飞机。一系列转变的成因被约分般约掉,直接抵达结果,前者约去的是时间,后者是空间,都是写人生的常和无常。卡尔维诺收集整理的意大利童话中有一则,说野兔在田野上欢蹦欢跳,狐狸看见了说:为什么这样高兴?野兔说:我结婚了!狐狸说:可喜可贺!野兔说:事情并非可喜可贺,我老婆是个母夜叉!狐狸说:真可怜啊!野兔说:也不是那么可怜,我老婆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一座大房子!狐狸说:恭喜恭喜!野兔说:可是大房子被一把火烧了!狐狸说:太不幸了!野兔说:也不是那么不幸,大火把我老婆一起烧死了!这真是一则魔术般的童话,它充分制造了事情的两面性,极为节约地讲述了一个可用来折射一生命运的故事。好比围城里的人想出来,围城外的人想进去,事情最后回到原点,可是却完成了生活的经验。时间被提纯了,榨去水份,留下一个哲言。这些例子也许比较极端,并且使用了机关,可以明显看出时间在叙述中怎么样提高了效率。而我现在却要以最常态的情景来揭示小说中时间缩短的奥秘,所用来分析佐证的作品是詹姆斯•乔依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篇,《死者》,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NextPage########## 这只是一个晚上,莫坎家每年一次的晚餐会。莫坎家总共有三位成员:一对未婚的老姐妹和她们哥哥的遗孤,也是单身的侄女玛丽•简。晚餐会第一位客人,其实也是半个主人,加布里埃尔,他是老姑娘们另一位姐妹的孩子,每年的晚会,他要承担很多招待的工作。来到后,他先和女仆莉莉打了个招呼。从莉莉还是个小丫头时便认识她,这会儿,已成大姑娘了,于是逗趣说哪一天可参加婚礼。莉莉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她忿忿说:“现在的男人都只会说废话,把你身上能骗走的东西全骗走。”似乎已有了一番阅历的样子。这句回话使加布里埃尔情绪大坏,一下子抑郁起来,这个每年举办、已举办许多年的晚会在此心境映照下,忽现出不同的景象。和《婚礼的成员》那个午后以区别于其他午后的条件一样,无论时间抻长还是收短,都是需要契机的,这个契机其实是积累到一定程度的量而产生的质变,接下来的情节只在解释这个契机。就这样,加布里埃尔的心情波动起来,首先反映在他对自己准备的讲演怀疑起来。在晚会上讲演,是他要承担的义务之一,除此还有,安抚贪杯的人,切烤鹅。这些义务他负担了许多年,许多年的晚会都和今天这一个一样,相同的客人,相同的程序,连菜肴都是相同。就在这一年一度的聚餐中,主人与客人的头发变灰变白。方才莉莉的那句话,所以使他伤感,是否因为提醒了他这一点?一个小丫头开始步入人生并且遭受挫折,时间过去多久了啊!于是,他看什么都带了情绪,那个醉鬼弗雷狄讲故事讲得很糟,醉态也很糟;玛丽•简的钢琴演奏一味地克服困难,就像竞技运动,让人听不进去;打蜡地板的反光刺他的眼睛;墙上挂着的老姨妈的绒线绣画令人想起修女院的生活;母亲的照片则温习了他对故人的怨艾……一切都让人恹气。接下来的四对舞似乎有机会改观,因为分配给他的舞伴艾弗丝小姐是那么一个人,结果却是难堪。 艾弗丝小姐是这个夜晚的又一服催化剂,莉莉是头服,艾弗丝是二服,则加重了药量。这个夜晚就在药剂的作用下,倏忽间时光飞渡,漫长的人生变成一瞬。艾弗丝小姐批评加布里埃尔在“每日快报”的专栏文章,指责他不爱国,起先还躲闪迂回着,但经不起年轻的激进派一逼再逼,不免也变得极端,多少是负气地说道:“我的祖国已经让我厌烦了,厌烦了!”对抗使他激动,陡然间生出一种渴望,就是走出这间屋子,去到寒冷却清新的室外露天,可是他还要演讲呢!这个晚会还有许多程序有待一步一步进行完成,老姑娘姨妈要唱歌,由唱歌又引起唱诗班里的八卦,继而转向宗教的信仰问题,艾弗丝小姐已经不耐烦了,不等开饭就要走。加布里埃尔提议送她回家,却遭到断然拒绝,只有年轻人才会这么任性,不顾别人的感受,不怕显得“怪里怪气”。加布里埃尔忽生出非分之想,艾弗丝小姐因为他才变得别扭?这想法挺荒唐,但是却让他振作,能够比较轻松地应付这个晚上。先是切鹅;再分布丁;耐心聆听餐桌上的闲话:从皇家剧院演出扯到补血的芹菜,再到修士会的苦行……总算挨到演讲了。这篇演讲可说是为晚餐会所作的总结宣言,即谈了传统,又谈了未来;谈了爱尔兰民族,也谈了晚会的女主人。不知道与往年的演讲有何区别,但从结构的圆满与言辞顺畅,可见得讲演者功课熟练,只在中间稍稍走了一下神,想到艾弗丝小姐走掉了。在客人们齐声歌唱中,晚餐会结束。终于到告辞的时候,凛冽的空气从门外涌进来,有一股子活跃起来,是严谨周密的准备之外,不期然的因素,比如,谈起了一匹名叫姜尼的马;不知谁在钢琴上“乱七八糟弹着玩”;就稔熟的妻子,站在楼梯拐弯的阴影里,都有了一种陌生感;令人更觉着突然的是,有人唱起歌来,是计划之外的歌声,爱尔兰的老调子“奥格里姆的姑娘”。人们分手,各往各处去。可是,夜晚还没结束,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还未发生。当加布里埃尔夫妇走到寄宿的旅店客房,妻子坦言道,这支老歌让她想起旧日的恋人,十七岁就死去了。这个夜晚最后的变质就来临了,加布里埃尔受到强烈的震撼,不是嫉妒死者与妻子的恋情,而是嫉妒死者有一种他所羡慕却做不到的命运——“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就在这一个晚上,多少时间的年华迅速凋残下来,就像电影里慢格快进的镜头,平均分配在日日夜夜之中的凋残,集起来一并放映于眨眼间。没有价值的时间就是这么压缩起来,而又因为价值充盈而扩张容量。 还是用《红楼梦》双重的时间观念来作一个总结,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石头暗自悲怀,求僧道二仙带去尘世,“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有个空空道人经过,看见石头上所记,那就是容宁二府的热闹故事。小说的时间可以是一瞬间成几世几劫,亦可以几世几劫成一瞬间,是由时间里的价值而定,价值是可摆脱自然的规定,重新来选择排序和进度,将散漫的现实规划成特定形式,这价值也就是卡尔维诺说的“意义”。 ##########NextPage##########
二、空间
空间是小说勉为其难的,因为语言的传达总是曲折和间接,必须将空间转变为时间的形态,就是可叙述的方式。《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大观园落成之际,贾政带宝玉陪一帮雅客参观,每到一处景,贾政要解释一下设计的用心,然后命宝玉作题额。比如方一踏入园子,迎面一座山,贾政就说,这座山本意是为“掩景”,就是先抑后扬的意思,也是设置悬念,于是宝玉题为:“曲径通幽处”;然后,一堆累石之间有水流出,众人抢着题:“泻”,宝玉不同意,觉着太直白,他题的是“沁芳”;再到一处院落,有竹子和芭蕉,宝玉认为,“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所以题作“有凤来仪”;再有一弯青山,怀中一道泥墙,稻茎掩护,杏花盛开,宝玉发表一番“天然”的理论,题三个字“稻花香”……如此这般,空间便有效地转变成可叙述的存在:理趣,情致,格调,意境,都是叙事拿手的活计。读下来,人们未必能在视觉中显现一座园林,但这处所在的性格气质却是生动的。 方才说过,时间是叙述的陷阱,它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表。而空间天然地与叙述起抵触,它硬生生地矗在那里,梗阻着叙述的通道,你必须赋予它主观的形貌,才可让它进入时间的流程。就像大观园在“试才题对额”里显现的方式,它不是以直观,而是换成一种诗意,为文字语言所表达。诗意对于叙述,是使得其所。语言擅长的是主观性的存在,任何客观的事物,一旦进入语言,就已经是主观的了,而空间尤其为客观。因此,当我们决定去描述一个空间的时候,大概提前就要想好,究竟它意味着什么。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安娜与沃伦斯基第一次见面是在车站。车站是一个相当有意味的空间,每时每刻都有列车出发和到达,于是便发生着离别和聚合,有多少故事在上演啊!其实,在生活中,它已经渐渐演变成一个可叙述的空间。安娜与沃伦斯基邂逅的车站又是怎样的景象呢?首先,是紧张和繁忙。因列车将要抵达,工人们在铁轨间穿行、奔忙,作着各种准备,接站的人渐渐多起来,接着,车进站了。托尔斯泰详细地写着这个过程,汽笛长鸣,车头迎面过来,然后是煤水车、行李车,行李车上木笼里有一条狗,吠叫着……这些细节构成一种巨大的压力,要知道,早期工业时代,蒸汽机的威力,是何等地让人振奋。雨果的《九三年》,巨剑号战舰上,一门重弹大炮挣断缆绳,作者形容它“就突然变成一头奇怪的、超自然的野兽”,炮手试图将它归位,被称作“物与人决斗”,这一幅场景,雨果用了整整两节的篇幅去描写,惊心动魄。还有狄更斯《老古玩店》,小姑娘带着破产的爷爷出走,风雨交加,无处栖身,有一个男人收留他们过夜,那过夜的地方是一座高大的建筑,充满着铁锤的敲击,熔炉的火光,金属淬火的滋滋响,干活的人在烟与火中穿行,如同神话里的巨人,有着天下无敌的力气,还有着慈悲的善心。这一个场景很是引人遐想,当机器这样东西初始诞生的时候,人们是怀着如何敬仰的心情,和今天后工业时代完全不同。沉睡的人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蕴藏着的智慧的力量,即是惊喜,又是畏惧。那好莱坞旧电影《化身博士》,试验发明隐身的药剂,将自己变没了,却变不回去的时候,真是要发疯的。话再说回去,机器时代拉开帷幕,我想,最初提供给文学艺术的是,人忽然间在自己身上看见了命运,这命运并非是单纯的天意,而是将自身行为当作条件计算进去的,你不知道你下一步将会做什么,又将如何左右你的未来。就这样,在营造了车站的气氛之后,车站上还发生了一桩事,那就是一个养路工被倒车的车轮轧死了。这个事故从情节上说是一个伏笔,预示着安娜的遭际,从车站这个空间来说,则是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特征——车站这一人类文明其实具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它一旦脱离人手的控制谁也无奈于它,人又一次回到渺小的无常的境地。这个特征在绘画也许可以用巨大的画幅,悲剧的造型,挣扎的身体,痛苦的表情,或者仅仅是颜色叠加,线条交错,等等直观的表现,在小说,则是用一个事故。这个事故真是精到,它很简单,却十分惨烈而具有隐喻性。 我还想用更多的材料来说明,空间如何在小说中变形为可供叙述的对象,还是用《婚礼的成员》作分析。前面说过,《婚礼的成员》那一个时间膨胀的下午是在厨房度过,厨房是小说中的主要空间,即人物活动的舞台,这舞台是如何搭设的呢?首先应该注意到这具舞台的背景,那就是炎热。美国南方的夏季,“六月的树有一种炫目的亮绿色”,“水泥路面仿佛在燃烧,闪亮如玻璃,最终人行道烫得让弗兰淇难以下脚”——于是,厨房便自然有一股森凉与阴暗。从小说中,我们所能找到描写厨房外观的字句很有限,说过一句:“厨房四四方方,寂静而灰暗”;又说:“水池上方有一块水汽蒙蒙的镜子”;壁炉上有时钟;还有,描绘了墙壁,“墙壁上约翰•亨利的胳膊够得着的地方,都被他涂满了稀奇古怪的儿童画”,老弗兰淇也在上面画,但到了秋天,便全部刷白;后门廊角落里,有个四方形的猫洞,老弗兰淇的猫有一回出去再没有回来。这几乎就是全部关于厨房的交代。而这里却有一样没有交代却挺重要的物件,那就是桌子。他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做了许多事聊度时光:打牌,厨娘揉面做饼,两个孩子则做小人饼,吃漫长的午餐,聊天,绕着桌子追逐打架。厨房里的声音除去这几个人的动响,还来自一架收音机,播放出战争新闻,广告,轻音乐队的演奏。厨房里的气味自是不消说的了,只要嗅一嗅扑克牌就知道:“味道会是整个八月他们所吃的饭食的总和,再加上手汗的恶心味儿。”当老弗兰淇坐在通向她二楼卧室的楼梯口,面对厨房,就觉着:“厨房死气沉沉,怪异而阴郁。”但这只是她心情所至,事实上,夏日里,被炎热封锁之下,这厨房可说是有着相当活跃的生活。如此可见,这个厨房,是被动静刻画出来。这些动静看起来很自然,但是,倘若深究下去,却发现是经过选择而录用的。里面常驻的三个人,尽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可怎么也闹不出这个空间,能出去的,惟有一只猫,从猫洞钻出去,再不回来了,所以就不是有互往的。外面的因素也进不来,收音机是播送了外面世界的消息,可这些消息到了厨房里,就成了单纯的声音,其中的意义在消解:“收音机开了整个夏天,最终他们已经充耳不闻”,街上黑人叫卖蔬菜的声音,铁锤敲击声,钢琴调音声,一支小号吹奏蓝调——你可以视作外面世界在敲门,但不是什么也没有进来吗?连响起的电话也无声地挂上了,有邮差上门送邮包,结果是送错的,这简直是恶毒的诱惑!于是,这厨房就有了一种幽闭的意味,而小说就是要讲一个小姑娘渴望走出去的故事。由此可见,空间惟有生发含义,才能进入叙述,或者说,我们必须以叙述赋予空间含义,才能使它变形到可以在时间的方式上存在。 对于小说,空间其实并不像时间那么棘手,因为形态不同,不会混淆。但叙述的交代能力却另有误区,以为没有做不到的,忽视了局限性。比如,那些古典推理小说的“秘室杀人案”,许多口舌都耗费在描述空间位置。当最初的悬念引起的兴奋过去后,余下来的便是兴味索然的解释,简直就很不能变成一个结构工程师,或者大型道具魔术师,迫不得已地,还需要有一张图,帮助叙述的效果。图画却又增添一桩麻烦,读图人免不了地,一定会遍地搜索机关,也一定能有所收获,遮蔽一下子揭开,而叙述本来是可以重新排序事实。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大侦探波洛的逻辑方式,拼图。哪一块先拼,哪一块后拼,又有哪一块藏着不拼,这个顺序即关系到故事的含义,又在于呈现理趣,这是语言的特权所在,它可最大限度贯彻自己的用心,它具有强烈的主观性,而空间的本性却是客观的。要在空间里实现主观性,最好的途径是赋予人的气息:性格、感情、活动、生活。我想,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就是一个宏大的例证,他所存在的卧室、客厅、楼房、花园、贡布雷……都是被纳入记忆之中,而记忆是最贴近时间的形态、性质,是叙述的最好体裁,它非常合理地将空间转化为时间,客观转为主观,让疏离的存在充盈人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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