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 小说中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不同的,是异质的人。但人是小说的主旨,是小说的安身立命,涉及到的题目有很多,也很大,在这里我所谈形态上的人,在整个文学创作中只是很小的一个方面。 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可能遇见有异质的人。比如我们城市曾经发生过一件事,一个安徽来沪打工青年,有一天携妻子到浦东游览,抬头看见经贸大厦,心情很激动,一鼓作气就爬了上去。有趣的是,在这之前,一个法国登高专家,曾经来经贸作了数度考察,一会儿测风向,一会儿量楼距,准备攀登经贸大厦,这时候一听说那青年赤手空拳爬了上去,从此作罢,再没消息了。这个青年就有些像小说里的人,是常态之外。在生活里,这一类的人常常吸引我的注意和喜欢。有一回,在美食广场吃饭,那一间餐厅门口立着一个卡通大娃娃,形貌可爱,服务员们从它身边穿行往来,全忙得脚不沾地,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百忙之中却在卡通娃娃跟前站定,摸一下娃娃的头,这也是异质的人。倘若留意,我们会发现,四处都是这样的特殊性格的人,但也还是那句话,缺乏一个形式,将这些只鳞片爪组织起来,呈现出意义。现实的力量太强大了,将人的形态全规划为类型,就好像用模具脱出来的一样,那些独一份的特质有时会以疾病的方式苟存着。现代精神病学为病态人格探寻出社会生活的病因——其实,这也是赋予形式的方法一种——从此为小说写作提供一类人物形象,疾病使他们的异质性变得合理了。在此也透露出小说中的困境,那就是要处理异质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就是说,我们如何给予形式,一方面使这些怪人变得可为常理解释,另一方面却又不损失他们异质的意义。古代神话传说中充满了这样的人,是作为神来出现的,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埃丝米拉达和卡西摩多,是两个化身为人的神,而雨果大约也感到力有不逮,敌不过现实规范的挑剔,因此是将故事往后拉回三百多年,小说开篇就表明了时间——“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又十九天”,放到中世纪。而雨果终究是浪漫主义大师,他的人物都是在常态世界之外,但他也不得不为他的人物选择特殊的条件,比如,冉阿•让是一个罪犯,直到最后也没有合法身份;“笑面人”在杂耍人中栖身;《九三年》中的人物史实可考,然而扭转人类文明进程的本来就不是常人,革命就是历史的异质性,我们不是喜欢称“史诗”吗?将历史人物世俗化是现代主义的潮流,再要追溯上去,其实在批判现实主义写作中浪漫主义已经荡然无存。小说随了它的写实性格不断演进,与现实生活的距离越来越近。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几乎难以找到异质的人物,比如《包法利夫人》,它像一面镜子,让世人看见自己的面目。比如巴尔扎克“人间戏剧”中的人物,我们是用“众生态”来形容。其中我倒是觉着《贝姨》里那个老贵族于洛男爵有一些异常的气息,他那么受本能支配,而随了境遇的没落,他所求欢的对象也不断降低阶层,真是潦倒得很,失身份得很。在他周围,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一并兴隆上升,是无比现实的景象,他的异质性却没有提供高于现实图景的想象。一旦资产阶级走上历史舞台,文学便面临挑战,批判现实主义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贡献。从此,现实世界被夯得越来越结实,异质人物只能夹缝中求生存。现代主义其实是另辟蹊径,不幸的是,它们的命运常常殊途同归,还是蹈入现实的窠臼。卡夫卡的《变形记》,人都变成了甲虫,但依然是现实的处境与景象,甲虫也是常人所思,常人所想。魔幻现实主义里的人物都有异禀——我不说“异质”,而说“异禀”,这些有神奇禀赋的人,最后上演的是一出再现实不过的戏剧,拉丁美洲的现状。现实主义是强调合理性的,于是,异质性就很困难现身了。 在此,我用来证明,人物异质性还是有机会表现的,是德国当代作家徐四金的小说《夏先生的故事》,台湾小知堂文化1999年版本。 所以选这篇小说,是因为它有着一种单纯性,在清洁简洁的故事中,那一位夏先生的形象就变得很鲜明。夏先生出场在一个小学生的不断精进的视野里,这孩子曾经热衷于爬树,因为爬树会给他“飞翔”的体验。大风天里,在丘陵上起伏奔跑,几乎就有一种要飞的感觉。爬树爬到那棵老榉树的顶端,望着遥远处的落日,就真有点像飞行的感觉——“飞行的替代品”。就是在他这个年纪里,夏先生来到他们的村子,其他勿论,单说夏先生这个人。他有一个癖好,就是走路。几乎每天日出之前离家,直走到月亮升起。很难说有什么目的,或者绕湖走一遭,长度在四十公里,或者往县城走两个来回,单程十公里,加起来也有四十公里。他的衣着随季节转换,分别为黑色长大衣,红色绒线帽,和酱色亚麻单衣,浅平草帽,不变的是无论光腿还是长裤,脚上都是一双大靴子,令我想到中国神话里哪吒的风火轮。夏先生还有两件不离身的东西,也像是中国神仙的法器,一把手杖和一个背包,手杖用来支撑他的步伐,背包里是雨衣和食物。就这样,小孩子在树上飞行,夏先生在地上疾走。真正与夏先生接触是在一个星期日午后,父亲带他从去看赛马,回家路上遇到暴风雨,转眼间有下起冰雹,风雨过去,视野渐渐清晰,便看见疾走的夏先生。父亲再三再四邀他上车,他只作不听见,最后父亲急了,说出一句:“全身都湿透了,这样您会没命的!”就是这句话惹恼了夏先生,他回答了一句话,也是小孩子所听见的夏先生惟有的一句话,他说:“那就请让我静一静!”父亲分析夏先生为“空间恐惧症”,可是这名小学生,却不是这么理解的,他以为夏先生就是必须在户外走来走去,“在户外走来走去,就好比爬树可以让我感到心旷神怡一样。”在这里,病态人格就演变成一种诗意的个体形态,惟有没有受教化的小孩子才可能认识常态之外的存在。然而,这种原始能力很快就不可避免地面临了社会规范的改造,生活打磨着粗糙尖利的部位,使之变得滑顺,得以纳入大多数的人群。这打磨的过程也是受挫折的过程。这孩子看见夏先生总是在他受挫的当口,一次是失恋,他隆重准备的约会小女朋友,被推辞了,只得一个人往回走,就在这凄凉的时刻,看见了夏先生疾走的身影,“在远方,只见这个小黑点继续向前移动,快慢有序地越过地平线。”另一次是从钢琴课落败而归,心中的痛楚让他又爬上老榉树的树顶,享受眼看要坠落的危险的诱惑,安全起见,盘腿坐下在树枝上,想象中浮现起自己的葬礼,悲壮而且宏伟,于是,自由落体的诱惑又来了,这时候,夏先生出现了,他的古怪行状使孩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这时候,社会的训练已开始奏效,小孩子正处在半蚕半蛹时期,不禁对夏先生起了惧怕,赶紧逃回自己的生活,也意味着两个异质人分道扬镳。接下来,就已经五六年过去,孩子长成少年,他学会许多知识,钢琴课的成绩也很不错,而且他拥有了一辆自行车,可以在自行车上飞翔,爬树的癖好差不多过去了。就在此时,他最后一次看见夏先生,并且是目睹了夏先生的结局。夏先生走向湖水,在湖水中渐行渐远,直至没顶。 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是有些像童话,夏先生在世人眼中还是病态,但那个小孩子,也就是叙述者的眼睛,所含有的自省神情,透露出一种信息,那就是完全可能夏先生是正常的,而我们所有人都是病人。我将这个故事的用意在于,小说有机会在现实常态中表现异质人物,也就是这些异质性才使得小说所以是小说,而不是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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