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节选]冰海斗茶会

冰海斗茶会

晚间，咆哮一整天的大海似乎也疲倦了，慢慢地安静下来。

刚刚从海浪颠簸的晕眩中清醒些的我们又开始给自己找旅途的乐趣。晚上8：00，杨绪林、施纯坦和台湾新竹来的张瑞光等队员招呼大家喝茶，地点就在老杨的房间。这个消息，让我一下振奋起来。老杨的房间很小，住两个人，我赶到的时候，七八个人坐在床上、椅子上，房间已经拥挤得插不下脚了。

“风在吼，浪在跳，我们来泡茶。”茶会主人杨绪林一脸高兴，招呼大家品茶和闽南特色茶点，“船上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了，唯一能‘地道的’，只有手艺。”老杨说。老杨参加过南极考察，对极地条件很熟悉，所以，他从福建带来了泡茶的茶具，就是为了在晕船的时候发挥作用。

“杨老师，您可以再门上贴四个字——老杨茶馆。”张瑞刚说。

“茶好不怕巷子深，大洋组的都知道我这里有好茶，有时间，他们就来了，”老杨对自己的“茶馆”非常有信心，“我给大家泡最好的铁观音。”老杨熟练地打开真空包装的塑料袋，又打开了内层的透明塑料纸包装，才把深绿的茶叶倒进一个白瓷盖碗里。

“老杨，这茶能防晕船？”张瑞刚问。

老杨呵呵笑了笑，说：“茶可以提神醒脑，你说它能不能防止晕船？当然可以了，铁观音茶叶中含有咖啡碱，咖啡碱能兴奋中枢神经、增进思维，我们晕船了，正好破睡提神、戒躁去烦、解除疲倦、清醒头脑。”

“我昨天晚上头一直在痛，喝了杯茶，好像真有用啊。”施纯坦说。

“你看看，”老杨指着茶盘说，“文人墨客是怎么描写茶叶功效的。”老杨的黄杨木茶盘上，刻着白居易的《赠东邻王十三》：携手池边月，开襟竹下风。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一句句念完，老杨嘿嘿笑了，沉了口气说道：“喝茶很有点讲究啊，古人都给我们讲清楚了，茶叶有提神破睡之功，错不了的。”说话时，他完全一副江湖老道的神态，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似的。

说话间，烧在茶盘旁边的开水已经沸腾了，老杨拿起水壶把水往盖碗里冲，一边说到：“水开了，开始泡茶。”

张瑞刚教授说：“杨教授，您要给在座的几位介绍一下你们闽南的茶道啊。”

“没问题。”老杨说，“喝了一辈子茶，对茶真是很熟悉。”老杨边说，边把开水倒进了盖碗。“这是泡茶第一步：白鹤沐浴，就是用开水把茶具洗干净，这样才卫生。第二步，观音入宫，就是落茶啦，把铁观音茶放进盖碗里。大家看好了，放茶的量是有讲究的，只能放茶具容量的五分，不能放多了，放多了，茶叶一涨开了，盖碗就盖不上了。”老杨说着，把茶叶放进了盖碗。

张瑞刚教授拿起了水壶，说：“杨教授，我来帮您冲水。”说着，把水壶高高抬起，“这叫悬壶高冲，就是把滚水提高点冲入盖碗，这要让茶叶转动起来。”

看着张瑞刚熟练的手法，老杨找到了知音：“果然海峡两岸一家人，泡茶手法都一样。”

张瑞刚说：“台湾喝茶是从福建传过去的。”说着，用盖碗的盖子把盖碗水面上的白泡沫刮去了，“老杨，这是不是叫做春风拂面？”

“刮去漂浮的白泡沫，这样才干净洁净。”老杨说，“功夫不错。”

“接下来，是关公巡城了。”张瑞刚把泡好的茶巡回地倒进了排在茶盘上的茶杯里，“来来，关公开始巡城，我给大家把茶倒上。”说着把手里的茶壶点了点，茶水一点一点均匀地滴到各个茶杯里，“韩信点兵。”

看到茶水倒进了杯子，有人端起来就准备喝。老杨赶忙拦住，说：“功夫茶要看茶，就是要鉴尝汤色，喝之前要看看茶水的颜色，先闻香再尝味，最后才品甘霖浅斟细饮。”

“老杨，您这喝茶的规矩可多啦。”有人说。

“那是，喝茶喝的是水，更是茶文化，这样一来，一杯茶入口，齿颊留香，喉底回甘，心旷神怡，别有情趣。”

“不敢喝多了，我喝多了睡不着觉。”施纯坦说。

“没关系，我给你换个红茶。”老杨说着，倒了盖碗里的茶叶，从茶罐里摸出一个金色包装的茶包，看了看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红茶——小种。”

“老杨，这都是你的库存啊。”张瑞刚说。

“好东西要分享，”老杨说，“红茶中也有咖啡碱，但我这款红茶，喝了不会睡不着，反而可以安眠，红茶的功用多啊，”老杨扳着手指边数边说，“提神、清热、利尿、解毒、养胃、防癌等等。”说着，老杨把茶水倒进了大家的杯子里，一股浓郁的茶香随即弥散开来。

“这茶真香。”张瑞刚说，“来，老杨，还是我来泡”

“我马上就要上去采样了，我干活的时候，您来泡。”老杨对张瑞刚说。

“我回去拿一包上好的台湾高山茶来给大家尝尝。” 张瑞刚兴奋起来。

“好啊，难道你要跟我斗茶？”老杨哈哈大笑，“台湾高山茶很不错，我们在福建也经常喝，”老杨开始介绍说，“台湾高山茶就是乌龙茶，茶树一般都长在高地上，长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山上，茶区主要分布在阿里山、玉山、雪山、中央山、台中山等山区，我有朋友在台湾，经常送高山茶给我，高山茶也分很多品种，有阿里山茶、玉山茶、梅山茶、雾社茶、庐山茶、梨山茶等等，都不一样。”

老杨如将点兵般细细道来。说话间，雪龙船突然强烈地摇摆了一下，老杨下意识地按了按面前的茶盘，但是，没有按住。眼前的茶盘“扑通”一声掉在地板上，茶盘上的茶杯、茶壶、茶漏散落一地。“我来收拾，”老杨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茶具。张瑞刚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场景，笑说：“海上风浪好像增大，船晃得我快吐了。”

老杨指着椅子说：“张教授，赶紧坐下，缓缓就好了。”

 “来，您尝尝，这是我从台湾带来了两样东西——这瓶水是从台湾新竹的家里带来的，还有就是这种台湾名产凤梨酥和绿豆糕。”张瑞刚说着，把一个矿泉水放在茶盘上，又打开一个塑料包装袋，把一小块包装精美的点心放到了老杨的手里。

“从台湾带来的？”老杨打开了包装纸袋，里面是一块烤得淡黄色飘香的糕点，问道，“这就是著名的凤梨酥？”

张瑞刚把整袋凤梨酥分给大家，“来，大家都尝尝，台湾的凤梨酥。”

老杨尝了一口，连声说好好好，施纯坦吃出了香甜的凤梨酥，忍不住称赞：“好吃。”

凤梨酥是台湾和福建闽南共有的一种特产，用面粉包菠萝酱制作并烤成点心，绿豆糕是用绿豆粉制作烤制完成的糕点，这都是在海峡两岸很受欢迎的点心。

老杨收拾好茶盘：“来，老张，您来泡，我要上去采样了。”老杨摆好了阵势，邀请张瑞刚继续主持品茶会。老杨的考察项目要求连续性，一刻都不能停，他要按照规定时间去换采样器里的采样膜。

“您放心去，要不要我们陪你。”

“不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在南极考察的时候，船比这晃多了，我照样去换，习惯了。”老杨说着迈开步走了出去。

杨绪林所在的大洋队要在白令海上进行42个站位的大洋考察，全部任务在15天内完成。由于白令海海水较浅，在北极地区能同时展开的项目，在这里只能依次展开，加上有渔业资源调查的拖网作业，站位和项目都要安排得非常紧凑，如果耽搁了时间，就意味着我们再次进入北极的时间要减少。站位的第一断面从北纬61°到北纬到56°，共13个站位，作业线是一条“东北—西南”方向的直线，总长度560公里；下一个断面沿北纬56°线展开，是“自东向西”的一条直线，共安排了5个站位。从整体上看，我们在白令海上的作业区呈“三角形”，上一条作业线是“三角形”的“左斜边”，这条作业线则是“三角形”平直的“底边”，这个断面横跨东西两个半球。19日开始，大洋队在北纬61°到56°之间、北纬56°线这两个断面上共做了19个站位，测区内既有水深120米的陆架区，也有几百米的陆坡区和水深超过4000米的深海沟。从这些站位上获得的资料、数据将全面反映白令海基本特征。负责大洋考察的首席科学家助理赵进平曾对我们说，这一阶段的考察完成后，今后即便在白令海的站位都不做了，这次白令海考察任务也足以完成。

张瑞刚开始在茶盘上摆起了回龙阵，用台湾新竹的水泡上台湾的高山茶。“这台湾高山茶啊，也很有讲究。它有两大优点，一是因为生长在台湾高山地区，气候冷凉，加上早晚云笼雾罩，受到的日照时间比较短，茶叶中所含儿茶素类等苦涩成分比较低。你喝了高山茶会感觉到唇齿流香，过后嗓子回甘悠久绵长。再就是，由于台湾高山地区昼夜温差大，茶树生长缓慢，所以茶叶长得很慢，芽叶柔软而且叶肉厚实，茶叶里的果胶质含量高，这都是台湾高山茶的优点。”张瑞刚数茶经来的劲头，一点不逊老杨。

“张教授，您太会给台湾高山茶作广告了。”有人说。

张瑞刚哈哈哈地笑了，说：“我回台湾后，要想茶农或者茶商要广告费去。台湾高山茶确实是好，利尿，强心，抑制动脉硬化，抑菌减肥，还能防龋齿抗癌呢。”

 “不错。”施纯坦轻轻抿了一口，脱口称赞道。

“看来，台湾高山茶跟老杨的铁观音有一拼了。”有人说。

张瑞刚又拿出另一包台湾高山茶，把茶叶放在大家面前说，“看看，高山茶的外形多么整洁，墨绿墨绿的光泽也好。冲泡以后有清香、茶香、果香、焦糖香，再看看色彩，汤色橙黄，叶底柔嫩呈绿叶红镶边，这说明高山茶友很丰富的牡靳棘碱、桑色素和茶素等等，有强身健体的作用呢。”张瑞刚正说到兴头上，杨绪林推门进来了。

“老杨，辛苦啦。”张瑞刚说。

“没事，这点小风浪，算什么。”老杨说着，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好茶啊，这是上好的台湾高山茶啊，还有果香和焦糖香味。”

 “来，再喝一杯。”张瑞刚又给老杨斟满。老杨喝了茶，顿了顿，才把后半截子话说出来，一下子把大家都逗乐了。

“哈哈哈，那好吧，今天斗茶算是斗成平手，咱们下次再来。”张瑞刚一下子也乐了。

老杨摇摇头说：“咱们斗茶，是在‘茶’，不在‘斗’。”说完，老杨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说，“我给大家献上一首诗。”老杨的话，让整屋子的人都吃了一惊，老杨已经用普通话加上闽南话，念起来---

吃茶

极星1999年7月20日于雪龙船

闽南和台湾都把喝茶叫“吃茶”，方言发音为“ＪＩＡＤＥ”，一喊倍感亲切。有朋友来自台湾新竹和福建厦门，一起表演功夫茶道……

ＪＩＡＤＥ，/ＪＩＡＤＥ，/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眼热的动作。

一样的茶壶，/一样的茶杯，/一样的味道，一样的功夫。

茶叶来自这方，/点心来自那边，/清水来自海峡，/亲情来自同源。

一声吆喝，/ＪＩＡＤＥ，ＪＩＡＤＥ！

老杨的“吟唱”让我们都有些动容，屋子里人一时间都保持着听老杨朗诵时的安静与专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如此质朴的诗句会令我们感觉内心潮湿和温暖。只是刚才品到的茶香和喉头渐渐泛浓的回甘，就着一股乡情在心里柔柔地一击，随后不可遏制地在我心里泛滥开来。“ＪＩＡＤＥ”（吃茶），是我家乡的方言里一个多么平凡的语汇，只是在万里之外的冰雪中，在漂泊的大海上，它变得如此珍贵，如此具有温情。我在心里轻轻地跟着吟唱一句“ＪＩＡＤＥ、ＪＩＡＤＥ”，顿时感觉到了眼的温润。

“杨绪林，您也太有才了。”施纯坦第一个发出了由衷的赞叹，“简直就是大文豪啊。”

老杨摇摇手说道：“我哪有这个水平啊，这首诗不是我写的。”

“谁写的？”施纯坦赶紧追问。

“我刚才不是念过了吗，是‘极星’写的。”

“‘极星’是那位高人啊？”张瑞刚也好奇起来。

“大家猜猜看。”老杨卖了个关子，看到没人能猜得到，慢悠悠地说出了诗的来历，“我刚才去采样，在甲板上遇见了领队陈立奇，我请他来喝茶，陈领队很高兴，但是他在值班，没有时间来，就给我们写了这首诗。”

 “给我看看，”张瑞刚一定要看看诗，“里面有写到我啊，”张瑞刚说，“真地看不出来陈立奇先生如此了得，自然科学家能写出这么好的句子。”

“从起航以来，发表在我们《北极探索》报纸上的以‘极星’落款的诗歌，都是陈立奇领队的大作。”老杨说。

“陈立奇领队的文学修养非常好，他曾经带队进行中国第十三次南极考察，这次考察中，他写了十三首与南极考察有关的诗，一时传为美谈。”施纯坦再补充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地不敢相信这出自一位自然科学家之手。”张瑞刚说，“我要把这首诗带到台湾去。”

品茶会在深夜结束，带着无限的满足，大家各自散去。夜深沉，“ＪＩＡＤＥ，ＪＩＡＤＥ”的诗句仍旧在我的心里慢慢回荡，无论如何也散不去。我很庆幸没有错过晚上的茶会，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人和人紧挨在一起围坐，被熟悉的茶香和乡音熏习得暂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漂泊的疲惫。我知道今夜我能安睡了，因为喉头仍泛着淡淡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