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若只有关乎革命、意义一类的文字,就显然过于单调了。散文的魅力和价值,也许就在于它的文体的丰富(叶圣陶说,“除去小说、诗歌、戏剧之外,都是散文”)和内容的广阔(林语堂说,“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它的本质应该是最自由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规定它应具有怎样的话语品格。因此,我喜欢鲁迅的尖锐与沉重,但我也重视轻松、有趣的闲笔文字,我觉得从这里更能看出一个作家的心性。试想,如果《鲁迅全集》没有《朝花夕拾》里那些涉笔成趣的篇章,作为“战士”的鲁迅形象岂不是要比现在坚硬许多? 但闲笔式的散文确实是拒绝阐释的,你很难找到一种理论能恰当地贴近它。所以,多数聪明的批评家都对这类文字避而不谈,他们更愿意去研究鲁迅、朱自清,或者余秋雨、王小波、张承志、韩少功、刘亮程等人的散文——这些人的散文,都是优秀的,更重要的是,它们都事关一些大的精神话题(余秋雨之于文化关怀,王小波之于自由主义,张承志之于精神信仰,韩少功之于怀疑主义,刘亮程之于乡村哲学,等等),这样,批评家在他们身上很容易就能找到用武之地,他们备受关注是必然的。可另外一种散文呢,比如周作人、梁实秋、废名,比如沈从文、汪曾祺等人的散文,他们的文字多为大白话,在这样的文字里,你总结不出大的散文话题,但作者的心境、想法、对语言的讲究等秘密却蕴含在一字一句里了。汪曾祺说,散文具有“大事化小”的功能,这表明,有一类散文所深入的是个人情趣和个人琐事的世界之中,它不像那些革命性散文或思想性散文那样,一眼就能让批评家识别出作者在散文里的话语追求——许多的散文好像是没有多大追求的,它们仅仅是为了呈现个体的状态,个体那微不足道的情趣。汪曾祺自己的散文就是这样。事无论大小,情无论深浅,在他的散文里都慢慢道来,不动声色,文辞朴白,却韵味悠长,那种闲心和风度,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学得到的。 面对汪曾祺这样的散文,我常常想,批评家还有什么用?他还能找出怎样的理论语言来阐释这样的散文?没有。因为一切的阐释都是多余的,面对这样的散文,唯一需要的是阅读,再阅读,并用心来享受它。这种散文在当代显然已经越来越多。 因此,批评家们在研究散文的过程中,不仅要懂得阐释,有时也需要学会放弃——放下阐释的架子,重新做一个散文读者。此刻,你不是批评家,不是作家,甚至你也不是散文家,你就是一个读者。试问,我们多少时候有闲心去做一个纯粹的读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散文界实在是“批评家”太多,“读者”太少了;“阐释”散文的人太多,“读”散文的人太少了。 许多的时候,散文理论的困境或许不是因为缺乏阐释,而是因为过度阐释,以致使人最终丧失了阅读散文的心境。我们一定要记得,有些散文是适合阐释的(它们总能给人提供话题),而有些散文是拒绝阐释的(它只适合用心闲读)。后一种散文往往为批评家所忽略,但这一点都不影响读者对它们的喜欢。 像陈冠学的《大地的事》,也属于拒绝阐释的这一类文字,若是没有闲心的读者,是很难进入他的文字世界的。中国文学走到今天,有一个明显的困境,就是作家的写作普遍都太紧张了,叙事没有耐心,文气毫无从容,作者没有了闲心,文中也就没了闲笔,以致很多人将散文也写得像小说一样紧张和急迫。这是一个巨大的误区。殊不知,即便是中国的传统小说,作者在紧张的叙事中,也还有闲庭信步的时候,比如,《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写潘金莲毒死武大郎,这么凶险、狠毒的场面,可作者仍然不忘来一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哭: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这就是写“文章”时才有的闲笔,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从容。所以,中国古典小说中常常穿插诗词歌赋,甚至故意将故事情节停下来,大写一个人的穿着或者一桌酒菜的丰盛,其实就是为了缓解小说本身的紧张,使小说因为具有了“文章”的味道,而变得从容、沉着——小说尚且如此,何况是散文? 《大地的事》是具有这份闲心和从容的,所以,里面的文字,深得散文的神韵;它的出现,恢复了散文作为一种潇洒自然、散漫真实的文体的独特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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