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放逐孤岛 以童年的姿态 重新亲近热乎乎的土地 你捡柴禾,割牧草 种两距瘦伶伶的老玉米 偶尔抬头 送一行行候鸟归路 新西兰海域此刻无风 你的眼睛起雾了 他们在外面时 你在里面 鲜红的喙无助地叩响高墙 故国的天空 布满你的血痕 现在你到了外面 他们在里面 所有暗门嗒拉上锁 既然你已降落彼岸,就再不能 回到诞生的地方 眺望的方向不变 脚已踩在另一极磁场 黑眼睛妻子 坐在门槛上哺乳 发辫紧紧盘在头顶 有如一朵结实的向日葵 微笑着转动着 寻求你的光源而粲然 你用中山装的衣袖擦擦汗 站稳双足 在命运的轨道上渐渐饱满 渐渐金黄 1990.5.16
1986年5月,我应邀去美国,先到旧金山,到纽约,再到明尼阿波利斯,到斯坦福、伯克利等好几个大学去朗诵和讲座。省里给的出国批文是三个月。 在纽约时,与美国诗人金斯堡几次见面,他主持我的朗诵会,并邀请我到他家去喝下午茶。他是艾未未的好朋友。我们三人讨论商谈举办一场“北京-纽约”的诗歌活动。中国诗人名单由我提供。 1987年,邀请函发来,我的护照申请却被断然拒绝。原因是1986年那次出访,没有精准计算到时差,还是比期限延误一天,因之严厉受罚。不怪当时经办的官员,盖因铁规如此。 想了很多办法,求王蒙帮忙,让中国作协外联部主任金坚范给省里打电话解释担保,无果。金斯堡急了,甚至说服美国外交部属下一个什么机构给省外办发函,也许更加惹怒招恨,终不得成行。 那次活动究竟都有哪些诗人获得通行,我也记不得了。只听说江河是一下飞机,两手空空,宣称“壮士一去不复返”,从那以后,他一直窝在纽约不动。顾城夫妇却是回不得家的,他们告诉我,因为北京已经没有住处了。 还好中国诗歌刚刚走出国界,朦胧诗大盛。一个个诗歌节、国际笔会、大学演讲、驻校作家的邀请纷沓而来。他们在世界各地漂泊,在上一个活动和下一个活动之中,去熟人、朋友家中过度等待,甚至被安排或介绍到素昧平生的屋子里借居。 谢烨怀孕了,就算有的邀请条件不错,那些国家的签证却很难得到。他们很幸运地,在香港获得新西兰签证。顾城说,面签时,谢烨怀胎都快八个月了。她穿着宽大的衣服,不敢起来走动怕露馅,而签证官大概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吧? 出国后顾城给我的书信很少,大概是邮费太贵?难得写满几张信纸,常常短短半张而已。有时呼我干姐姐,有时赐封我“鼓浪屿大公”,自称“可汗”。字迹大大的,孩子气的,总是东一句西一句,读了心中微笑。有关他在新西兰的生活,多半是从朋友那里听说,在新西兰定居啦,生儿子啦,开始种庄稼啦。我真以为顾城已经心如所愿:“以童年的姿态/重新亲近热乎乎的土地……在命运的轨道上渐渐饱满。” 1992年5月,《今天》的大部分同仁被邀请到美国巡回朗诵演讲。老朋友们之间距离隔阂更加明显,当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向来不在那团乱麻里面。一帮人从旧金山到纽约,共同旅行十多天里,还是顾城谢烨与我亲密,他们描述新西兰日子时,语气幽默快活,实质依然艰辛坎坷。 顾城在报纸上看到激流岛(那时应当不是这个岛名吧?)有座小屋被拍卖,占地不小却蛮便宜。他有大学教职,可以贷款。童年时期顾城就梦想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风摇它的叶子,草结它的种子。”他不假思索拍下这个岛,并获得贷款两万元,两口子很快搬到小岛居住。 顾城说:花了二十多年,才跨过那个倒霉的世界,找到想要的生活方式。 顾城在奥克兰大学的聘约很快到期。一开始,他还不怎么在乎,但是还贷的重枷很快显示分量,几乎把他压垮。 这个小岛退潮时露出沙地,可以步行或驱车通过,抵达民风淳朴的毛利人部落和热闹集市。涨潮即汪洋一片,真正成为孤岛。没有料及的是,小岛向阳那一面乱石迭嶂,背阴这一面长不出庄稼,顾城的农场计划因此泡汤。矗在半山斜坡上的小屋已经破败,他们俩没有力气,只好从山上合力把大石头推下来,先将就铺一条滚石道。后来顾城是如何学会凿石修缮,操作细节我已经模糊,想来必定殚精竭虑,比堆砌文字难上百倍。岛上没有水源,他们在屋顶砌了蓄水池,饮用、沐浴、洗涤。拜老天所赐,新西兰气候总是风调雨顺。若接不上呢?顾城笑嘻嘻:那就几天不洗澡。岛上空气纤尘不染呢。 “种二十回萝卜就可以了此一生”的梦想既已破灭,顾城夫妇想到养殖。他们去集市买了两百多只小鸡,垒了石栏圈养。鸡苗儿由机器孵化,几代下来都是农场模式流水线养殖,没有母鸡教诲,遗传密码里的自助觅食功能早已丧失殆尽。童鸡们集体发呆绝食。他们俩只好一人一头抬着食槽,模仿机器左右摇晃,才将小鸡们的初级课程教会。小鸡渐半大,纷纷越狱飞过鸡栏,诗意地栖居于石缝草窝灌木丛里,成了都市人垂涎欲滴的跑地鸡。 可以准备收获鸡蛋了。 不料执法人员突然露面,意外的困难再度发生。原来根据当地法律,每户人家只允许养殖12只鸡。他们被勒令三天内处理这些有翅膀的新岛民,不管他们看上去多么斑斓多么无辜多么与世无争。 现在要召集鸡们没有那么容易了。只好夜里捏着手电筒,满山遍野去捉拿被强光晃花眼的瞌睡鸡,顾城只敢捉脚,让黑眼睛妻子咬牙割颈,连夜褪毛剖肚。顾城说:舒婷啊,简直血流成河!
德国记者采访:为何不放生?顾城老实回答:这些都是钱呐,我们还要生活呢。甚至有人就此发表言论:说顾城之血腥是与生俱来的,居然在三天里,杀掉亲手养殖的两百多只鸡。 那么多鸡肉该如何处理啊?我替他们发愁。顾城说,鸡肉都寄存在毛利人的大冰柜里,和他们的猎物冻在一起。谢烨用鸡肉做春卷,拿到集市上去摆摊。顾城闲着无聊,也想出力,就在旁边画肖像,每张标价八块钱。可是谢烨说:岛民互相认识,画好了,基本都是白白赠送,收不了几个钱。但是顾城喜欢。两千多个岛民画着画着认识了不少。顾城不懂英语,孤独很久了,因为画像,有了一些朋友。 顾城谢烨叙述这一切时还是老样子,争先恐后诙谐有趣嘻嘻哈哈,让我跟着一起咧嘴开怀,鼻尖酸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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