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破碎万花筒 黑子的运动,于午时一刻爆炸 鸟都已平安越过雷区 日蚀虽然数秒 一步踩去就是永远的百慕大 最后一棵树 伸出手臂 悄悄耳语 来吧 美丽生命仅是脆弱的冰花 生存于他人是黑暗地狱 于自己 却是一场旷日持久 左手与右手的厮杀 黄昏时他到水边洗手,水 不肯濯洗他的影子 只有文字的罂粟斑斑点点 散落在 他的秋千下 一顶 直筒 布帽 静静坐在舞台中央 灯光转暗 他 不 回 家 1993.10.13凌晨
回到1992年春天,我在美国见到顾城,就指着那顶布帽子大笑:“顾城,那是什么东西啊?”谢烨说:有个外国老太太送顾城一顶直筒羊毛织帽,顾城很喜欢,老戴着脱不下。帽子扯坏了,他灵机一动,剪下旧牛仔裤一截裤管,试着当帽子,喜欢得不行,从此帽子彷佛长在脑袋上,成为象征。 关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顾城高兴,他会说,方方正正像故国的北京城。不耐烦了,他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时候,他会顺题玄妙发挥:安全感啦避雷针啦保护伞啦等等。顾城个子小,头发稀疏了,高帽对他其实很合适。 虽然他们在国外多年,买地置屋,安家生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吃不饱。顾城鄙夷那些“满世界都是吃来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个人,就是一个必须吃东西的东西。” 主办方发放相当丰厚的饭钱。酒店带早餐,晚餐总是有活动和宴请,基本自己付午餐而已。我时差倒不过来,早上迟起没有胃口,只挑一块小蛋糕,掰一半慢慢啃着。顾城问:那一半你不要啦?我点点头,他伸手到我碟子上抓走,立刻塞到口中。我急了:顾城,那边还有一大盘呢。谢烨笑着解释:知道啊,他已经吃了六个。我才知道。顾城每天必定耗到早餐时间结束,尽量把自己填饱,彷佛动物有两个嗉囊一样。 中午?中午就睡觉,睡到晚上开会之前有晚餐吃的时候。失眠严重的我马上想到:那,夜里呢?夜里继续睡。谢烨说,顾城从小能睡,最高纪录连睡两天五十多小时。 艾未未在纽约,他请我到中国城吃饭。这样那样,要了很多菜,蒸鱼啦烤大虾啦,甚至有拳头大的石螺。老板是朋友,过来提醒:菜太多了!未未说:上次我这位朋友从大陆来,我没什么钱请她吃饭,现在我要让她吃好的。未未打开钱夹给我看,哟,除了各种银行卡,还有厚迭百元大钞呢。 我这就提议,拐角就是我们住的酒店,能否把顾城夫妇邀来共进午餐?未未与那一对儿自是熟得不能再熟,当然不反对。就算多他们两个人,菜还是太丰盛。因为未未一直夹菜,我的碗里还剩很多。谢烨不但挨个把餐桌上的盘子,连汤带水倒在顾城碗里,最后还拿起我的碗,也倒给顾城了。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谢烨说没事!在新西兰,谢烨单独做饭,吃不完就倒在顾城的那个大锅里。顾城就“乱炖”着吃。 可以说,顾城不在意烹调,也不仅仅是珍惜食物。他能饿,所以深知能吃饱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吃饱。好像永远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似的。让人回想起来更加难过。 当时我不太明白,顾城多年的节俭是否变成一种痼癖?因为到1992年3月,顾城在柏林DAAD的一年计划才结束,DAAD给付的生活费很高,他们应该存不少钱的。 那天饭后,我们顺路逛街,走进一家小商店。谢烨在货架上挑选很久,挑了一个小玩具,笑着给我看。那是一只小青蛙,捏一下呱一声。底部印着Made in China,标价1.99美金。谢烨说:给儿子买一个中国的东西吧。临付款我才发现顾城一直沉着脸站在门口不进来,谢烨掏钱时,顾城竟然一屁股滑坐地上,把我大大吓了一跳,以为他犯病了,赶紧去拉他。谢烨厉声呵斥:别理他,让他去死吧。我就更吓坏了,回头看谢烨。她眼里已有泪花:我一花钱他就这鬼样子! 原来如此,我买吧,我正发愁给小木耳买个什么礼物好呢。 顾城并不小气。朋友吃饭他会争着付钱;那年来我家度蜜月,他送我两尺卡通印花棉布,我给儿子做了个小被套;时隔多年,在美国见面他还特别送我一支立陶宛彩漆小汤匙。东西都很小,但是让人感觉顾城有情有义,而且礼貌周到。 从商店出来,谢烨捧着包装好的玩具远远避开,恨声不绝:顾城,你去死吧。顾城,你死了好! 我陪着顾城落在后面,作为干姐姐,我首先要数落的自然是顾城了。顾城解释着:舒婷,如果不能按期还贷,我的小岛就要被拍卖,我们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每一块钱都要存下来啊。小木耳一直寄养在毛利人部落里,酋长虽视为己出,但是根据西方伦理,酋长还是以遗弃罪把顾城告上法庭。说到木耳,顾城渐渐有了笑容。因为顾城付不起钱,毛利人竟然代顾城雇了一名律师。听起来,那毛利人彷佛自己和自己打官司似的。在他们的观念里,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只是要求父母承担一点责任。法庭仲裁结果是,顾城必须每年付毛利人一点点抚养费。顾城说: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如果不付这一点赡养费,他们就要失去木耳的监护权。 咳,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顾城慨叹着。 我曾经问:孩子叫什么名字?木耳。哪个木耳?白木耳的木耳。哦,顾木耳?不,没有姓,就叫木耳。 后来我看到一些数据里写成了桑木尔。木耳是小名吧?桑木尔也许是毛利人的习惯叫法? 我始终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连照片也没有。 在旧金山期间,我们被邀请到美国女诗人卡罗琳·凯瑟家中做客。卡罗琳·凯瑟得过普利策奖,与赵毅衡共同翻译我的英语诗集。客人们在他们家的户外游泳池里扑腾,谢烨的游泳衣里还加穿内衣,我觉得好笑:在国外许久了,还这么遮掩吗?她努着嘴示意顾城。顾城不下水,脸色阴暗地闷坐在荫棚里。我走过去故意大声说东说西,再小声骂他太过分,直到他心情明朗起来。 因为顾城想要谢烨保持初恋时那两条长辫子,谢烨就不能剪烫,顶多把辫子紧紧盘在头顶,像朵葵花,非常漂亮。由于顾忌丈夫的感受,谢烨不戴任何饰品,她的衣服都是棉麻质地,宽松的,在西方国家也很时尚。不过,谢烨基本不买衣服,都是朋友送的,邵飞送过,我也送过。纽约分手时,我把所有衣服摊在床上,让谢烨挑选。我清楚地记得她挑了一条苹果牌牛仔裤,一件水磨真丝枣红夹克和大红棉布衬衫。 1996年我应DAAD邀请,驻柏林作家一年。我被安排在市中心的“裤裆大街”(中国人的戏谑翻译)50号,1989年北岛应邀来此,住的就是这一栋公寓。留学生们告诉我:当年好些人聚集在这所房子收看新闻直至深夜,其中一对激愤的男女青年经常结伴并终成眷侣。1992年顾城夫妇从美国返回柏林,结束DAAD计划后,住在这对青年家中。男主人教会谢烨开车,带她去观光,陪她出去购物,近距离的,让谢烨看到另一种生活另一个男人。 一个美丽聪明的上海姑娘,这么多年来的漂泊,约制天性,我想,谢烨身心都累了。 这一年,顾城在国外的朗诵作品时只用各种怪声没有字词,遭到诗友的批评,躲到沙发后失声痛哭。因为要坚守母语的语感,顾城拒绝学习外语,他在国外的所有交流都要依赖谢烨。那么,语言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经济的重轭,失语的困境,面临生活与精神伴侣的即将离去,顾城一样,他也撑不住了。 “黑子的运动,于午时一刻爆炸。” 即使根据目击者的作证,警察部门的结论,事后得以理性的剖析那一幕悲剧。但,谁能真正还原黑子运动的轨迹,那个深渊的无限黑暗,那一脚踩下去的万念俱灰? 结局永远无法挽回,无法遗忘。只有谢烨有权宽恕。我深信,她已经宽恕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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