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经验与文学表述

时代经验与文学表述

——看《中篇小说选刊》2014年第4期

郑润良

小说虽然冠名为“小”，其野心却不可不大。小说的野心在于以个体感性形式传达时代的世态人心和普遍经验，用南帆先生的话说就是，“现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首要事情仍然是，孜孜不倦地表述这一代人，紧张地与周围的历史进行全方位对话。”（《这一代的表述》）本期石一枫、杨小凡等作家的作品让我看到他们正在进行着这方面的努力，并且这种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石一枫的小说语言带着皇城根脚下的大气，也有勘破世情的反讽与调侃，有点王朔语言的味道。但我感觉可贵的是，他的作品视野比王朔宽广，他笔下的陈金芳的故事之所以抓人，关键就在于此。《世上已无陈金芳》写出了镀金时代扭曲的成功哲学与“弄潮儿”的自我膨胀、迷失与沦落。这个时代的成功哲学，把陈金芳这样一个乡村少女推向了时代的风口浪尖又重重地摔了下来，用陈金芳的话说，“我只是想活得有点人样。”作者也让我们见识了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各色人物款爷b哥、画家等人的真实嘴脸。这样的小说的确写出了当下的世态人心，写出了时代的普遍经验，让我们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放眼望去，我们身边有无数的陈金芳。笔者也不讳言，在我的故乡福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前一段就有上百个文化不高、胆子很大、步伐很快的“陈金芳”被列入追捕的名单，其中甚至有我的亲友。他们也曾经香车美酒，风光无限。

杨小凡的《总裁班》以亲历者的视角为我们揭秘一般人所不熟悉的世界。总裁班里这些上流人士在“同学情谊”的面纱下演绎的又是哪些精彩剧目呢？叙述者为我们条分缕析，步步导入。最终，“同学情谊”的结晶是一个地产公司，代表性人物分别是白副市长、金董事长和美女程琳，正是权、钱、色的经典组合。当然，略可商榷的是小说的结尾，金董事长卷款而逃后良心发现，令人有画蛇添足之感。也许是作者实在无法狠下心来，面对遍地狼藉的结局。

如果说石一枫、杨小凡的作品描述的“上流社会”的故事，那么，陈仓的《兔子皮》和孟小书的《锡林格勒之光》则将焦点对准了中产阶层。《兔子皮》讲的是市某剧团副团长陈元找一个误当做礼品送出的雷管的故事。陈元大小是个官，因此也充分体验了权力带来的种种额外好处，包括钱和色。但他又是小官，因此经常要四处打点。作为权力网络中一个不起眼的点，他的经验其实更有代表性。那盒雷管最终不知所踪，作者事实上是用隐喻手法表明灰色交易如同炸药，终有引爆之日。陈元在报纸上发布的无厘头寻物信息居然有很多人回应，并且意外收获颇丰，说明那些权势在手之人其实也是心惊胆战之人，此处颇具魔幻现实色彩。孟小书的《锡林格勒之光》以第一人称视角书写资本时代艰难打拼的都市白领的阴郁心情。经历车祸病卧在床的“我”和丈夫二狗都是海归，但激烈竞争的就业市场、职场非人性化的资本逻辑使两人身心疲惫。从车祸开始，“我”遭遇的就是赤裸裸的“物”的逻辑，从小医院的趁火打劫到公司的病假处理，乃至二狗的铁哥们想到的补偿方式也是直接拿钱，包括二狗因为请假照顾“我”而被炒鱿鱼。小说结尾，本可以下床走动的我却丧失了下床的冲动，这与前面的渴望形成了鲜明对比。何以至此，令人深思！结尾梦中锡林格勒的日出更像是一种虚幻的光芒。

 光盘和荆永鸣的作品则关注底层人群。光盘《我爱美金》里的下岗女工刘荣霞因为将捡到的一袋美金当冥币还给失主，知道真相后精神失常，最终因此事被评上“年度感动本市十大人物”，颇具戏剧色彩。从中看到的是部分底层人群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贫困。但结尾唐显扬为使刘荣霞恢复正常要求报社登假新闻这一情节有失真之感。荆永鸣的《淘宝》写洗车工吴佐希望通过淘古董发财反被骗的故事，写出了城市底层青年的生活窘迫与梦想急切发财的心理，但骗子小胡子回头找吴佐的情节同样值得商榷。

杨袭的《八三年》叙述一个少年自我救赎和自新之路。少年李广州因为一时冲动，与同学张江苏密谋一起去杀侮辱女同学沈梅双的英语老师，人未杀成却因法庭误判锒铛入狱。他的入狱却也从某种意义上挽救了张江苏和沈梅双，他始终没有供出他们的名字，这点或许比无罪释放更能证明他的人格，也是他今后人生道路的力量所在。周李立的《春眠不觉晓》从三个不同的叙述视角讲述孔燕妮的身世之谜。谜底是孙燕妮的父亲孔齐因为强奸罪死于八十年代的严打活动中。小说在叙述上颇见功夫，但或许孔齐与夏琳之间的故事才是读者更关心的，也是作者应该更加用力的地方。

陈丹燕的《其实我有许多想说》是一篇形式新颖、耐人寻味的小说。作品以图文互相阐发的方式设置了人物外在活动与内心世界的两条线索，让美国人本和中国人李平在捷克的木偶博物馆里抒发人生之幽思。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本和李平却独独喜爱这古老的木偶。他们喜爱木偶的原因不尽相同，但都通过木偶重新审视自己的真实的内心世界、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从而获得了对人生更宏大、达观的理解。本原来是华尔街的一员，经济危机把他甩出了原有的生活轨道，却使他意外地获得了重新思考人生的机会；李平是个成功的木偶艺术家，欧洲之行让她真正领悟到木偶艺术的精髓，接近人偶合一的境界。这种领悟使她自我否定了已有的表演方式，重新看待艺术和人生。小说由此启示我们，主流生活样式与艺术样式或许并不像其外表呈现的那么光彩动人，真正的生活与艺术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探究、去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