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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夜晚部分的南师大

2024-3-28 13:51| 发布者: 中篇小说选刊| 查看: 550| 评论: 0|原作者: 鲁敏

摘要:   所有关于南师大的记忆与回忆都在夜晚。主要因为,我在那里读的所有课程都在晚上,说母校显然攀附了,或可谓之为“我的夜校”。还有另一个次要原因,稍候再说。  先说夜校。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读高中,而是考到了 ...
  所有关于南师大的记忆与回忆都在夜晚。主要因为,我在那里读的所有课程都在晚上,说母校显然攀附了,或可谓之为“我的夜校”。还有另一个次要原因,稍候再说。
  先说夜校。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读高中,而是考到了江苏省邮电学校。我从小念书算不错,中考也发挥不错,数学只扣了一分,学校告诉我,总分是盐城市第三,但当时的苏北农家,首选总是中专,包括老师也会诚恳地主张,因为——女孩子嘛,到高中脑子就不行了,而邮电那时是“铁饭碗”,且一下子就有了城市户口等,也是诸多现实的考量。1991年邮校毕业,我成了很富有年代特色的“中专毕业生”,18岁就开始工作,但从此也落下严重的毛病,总是觉得自己在知识结构与思维模式上有着不可弥补的原始缺陷,且形而上地表现为对大学文凭带有自卑色彩的顽固向往。可能这是一代中专生的心理病,我后来与类似背景的同代人有过交流,有写作同行(如乔叶、张楚、阿乙等),也有公务员、老师、商人、学者、设计师等,其中的复杂感怀,深矣、多矣,这是另一个话题,不提。
  刚在邮局工作的那几年,年纪还算小,于是所有的热情全都用在代偿性和自助色彩的再教育上。我报考了自学考试中的汉语言专业,先是念专科,拿到专科再念本科,越念越来劲,顺手还念了一个英语专科,我可怜巴巴的英文即是那个专科的一些残留。总之,加在一起四十多门课,直念到我结婚了、快要生产,才算告终。最终,连同学位证,我有四张盖着南师大红戳的证书,若干年来,但凡填报个人履历之类,填写到这些缘木求鱼的成果,总有一种哑然之感,人在年轻时的盲目执著,多么透明、多么宝贵啊。
  作为教学与主考方,不论汉语言还是英语,南师大都给专业课开设了学期性的夜课,公共课则一般是临考前的冲刺复习班,统统都是晚上授课,以方便我们这些工作了的青工与小职员。夜色降临,大家从南京城各个角落匆匆奔袭而来,记得是阶梯大教室,总是坐得满满登登,板书太远,看得很累,若想靠前排,就得提前占位。同学真是各行各业,散发医院味道的护士、衣服上带编号的车工、公交车售票员、用记账本抄笔记的小出纳,大家都带着一点过路客的样子,怀着那种集体性朴素“奋斗”感,抵抗着劳作一天之后的疲劳,身边有人摸出一块月饼当作晚餐,窸窸窣窣地小口吞咬……散松粗糙中的气氛中,我们到点儿来,仰头听课,下课即走,相互间很少有时间交流。
  不过我倒是交到一个朋友——因我有天碰掉了后座上她的东西,便搭起话来。我很羡慕她的长相,眼珠漆黑、头发漆黑、皮肤极白,嘴唇极红。你这么好看,也来搞自考啊,我直白地夸赞,现在想想这话的逻辑很不正确。但她当时一下子笑了,挺高兴,我估计好看的女孩子很在意她的努力被人注意到。课间休息的闲谈中得知,她在一家合资公司做前台接待,跟我抱怨说门厅在冬天里很冷,她们又必须穿得很少。我则跟她说些邮局营业柜台的趣事,我们怎么一步步劝说节俭的顾客把一封普通挂号信升级成当时觉得很昂贵的EMS。我们又说起理想,她说想考到一个文凭,到南方去找更好的工作。我则头一次向一个外人羞怯地透露,我可能将来想“写点什么”……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最主要是成了“学习拍档”。自学考试那几年很是热门,所分专业和科目极为细碎,每年春秋两季的报名都会大摆长龙,并牵涉订购教材、选择不同课时、选择考试地点、提前摸找考点以及考后拿分数条之类的事项,当时并无现今这样万能的电子系统,一切皆是原始与人工。如果有一个同伴配合着行动,便会有较高的效率。我们往往提前在电话里商量好这学期要学的科目,争取做到一致,然后再约定同一天去报名,两人分别排队,再商量补习课的时段,以便相互协作去占下好位子,偶有缺席可互借笔记,到总复习时我们彼此测评,挑最旮旯的刁钻问题……诸如此类吧。而今看来,自考所学,也许看不出明显的用处,但在当时,却像一番壮丽但渺小的事业,其中的艰涩与乐趣、自我怀疑、胆怯但周密的备考等等,各种情绪,只有对方可以理解和分享。
  但毕竟是夜课啊,上了一天班的我们总是容易打瞌睡,如果老师马虎点儿的话,那这样的大课,就听不到啥了。印象中给我们带课的南师老师都比较年长,也很认真,似乎对我们这种非全日制的学生,挺有一种爱惜和照顾的意思,有时我犯傻气跑上去问很初级的问题,老师也是含笑耐心作答,还给我指点延伸读物。印象最深的是郁炳隆老师的课,他是沉浸式教学,不是让我们沉浸,而在他先自沉浸在他所构建的世界里。他给我们讲老舍讲曹禺,常会停下来,大段地诵读小说或剧本中的关键部分,一边来回踱步,分饰不同角色,彼此对话。若干年后,因工作关系,与江苏少儿出版社郁敬湘老师有些交道,她是郁炳隆的女公子,可惜我这学生也没法认的,诺大的阶梯课堂挤挤挨挨,日光灯白荧荧地高悬,从讲台看下来,我们的脸都跟红豆绿豆差不多吧。
  而今回看,对当时所有的绿豆红豆来说,南师大这样一种夜晚的构成,是辅助与普惠意味的,是一种深入乡野街巷的庙堂演变,其怀阔哉,其力远哉。当年那些在报考点大摆长龙阵的自考生差不多都是七十年代左右生人,往大里说,这样的自学考试,于错失高考的这一代人而言,在补充教育、知识建构、职业变迁上,有着巨大的隐形之效。更主要的是,这里面有一种带着鼓励与肯定性质的价值观投射,深深融入我们这一代人的血液,至今,我们仍然坚信:奋斗与努力即是生活的正义。
  在讲完似乎带有励志色彩的夜课之后,现在要换下面孔,说说关于南师大夜晚的另一种记忆——跳舞。
  九十年代的校园,每到周末,有跳舞的传统,把大食堂或体育馆整理一番,拉上红绿亮片拉花,挂上星星灯与彩色灯泡,在并联电路上轮流闪烁——那便是主要光源了,整个舞场都是昏黄色的,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要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吧。当时各个大学都有自己的特色场地,有些活跃人士甚至有跑码头、赶场子的雄心,南邮、南理工、东大、南大、南师大、南艺、南农,各大院校跑着比较,哪里留学生多,哪里校外人士多,哪里音乐更时新,哪里关门最迟。
  我初中有个女同学,高中时以体育特长考入南师大体育系,带她练长跑的男生后来成了男朋友,她是我们所有同学中“定下来”最早的一个,这是闲话。因为有她在南师读书,而南师的周末舞场,据活跃人士口耳相传的综合鉴定,最富浓烈又亲切的浪漫氛围,乃诸院校周末舞场的上上之选,所以我们当时有一帮子在南京求学或工作的东台同乡与初、高中同学,都借着找老乡的由头,纷纷到南师大去跳舞。大路货的三步四步、胡乱跳跳的小拉、男生们炫技的霹雳、简易版本的伦巴、中场和终场的十分钟迪斯科长曲,各有各的味道。我其实不大会跳,一大半的时候只是在闲看,这样的看客很多,三三两两地戳在大场子边上,旋转的灯球光打在牙齿和眼睛上,脸色花花的很可笑。为何要穿过小半个城,有时还空着肚子,就为赶到这个舞场来,傻乎乎地站在场子边上?可能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在漫长的务实的一周之后,来感受这种陌生、放松、四海般的气氛。偶尔上场,就没头没尾地彼此瞎聊几句。你哪个系的?哦,我已上班了。你下周末还来吗?不,下周我实习去了。跳舞在当时就是一种淡然的无目的接触他者的社交方式。南京市区里,诸如军人俱乐部、市总工会以及虹桥饭店等一些地方,也都有常年设有舞厅,包括工厂与公司里,每到五四青年节、三八妇女节、元旦新年之类,也常常举办即时的舞会,但在当时的我们看来,那些都太“社会”了,还是大学那率性简陋的临时性舞场,有种纯粹的迷茫的气息,是我们寄托美好而无用之想的青春根据地。
  舞会终了,我们穿过长长的不断拐弯的通道各自回去,空气冷冷地打在仍在出汗的脑门上,拖沓的脚步发出凌乱的回响,大草坪上有一股清香,浓密的树荫使得清亮的月色忽隐忽现。不知为何,心中会升腾起一种自说自话的归附感,觉得南师大的夜晚部分,与我们各自的生命走向,会有某种潜在的隐形关联。直到今年(2022年)的春节前后,我们一帮子老同学、老同乡聚会,全是开始秃顶开始白发的中老年人了,大家还是一条声地、一叶障目地,把共同的记忆集中在南师大的夜晚部分。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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